两人一边低声交流,一边走进去。
三张桌子的宴会厅里已经坐了些人。
马家这边来了七八个亲戚,都是马雄这一辈的兄弟姐妹和晚辈。
不过,对于陈青,他们的表现也仅仅只是点头。
从他们的姿态,陈青看得出来,不少都是军旅出身,至于是不是现役,现在看看不出来。
介绍的时候,马雄也只是说了名字和辈分,并没有介绍得很详细。
而陈青这边人更少——邓明、欧阳薇还有蒋勤。
市政府秘书科赵皆,陈青并没有让他赶来,这颗最不起眼的手下,目前还不适合出现。
孙力从省发改委专门请了假,和严巡一起出现。
另外一个令孙家人也有些意外的是李花,她的出现让孙家有一个人眼睛都亮了起来。
那是李花的前夫马东戈,名义上的绿地集团董事长,实际上只是挂名,代持了孙家的股份。
李花没有多看,反而和马雄打了招呼,从称呼来看,马东戈应该是马雄的堂弟。
李花坐在男方席,与马东戈隔桌相对。
两人目光短暂交汇,李花微微颔首便移开视线,马东戈则低头抿了口茶。
那段婚姻留下的,似乎只剩这礼貌而疏远的致意。
倒是让陈青略有些惊讶她神情自然,似乎并不因为自己离开马家后感到遗憾。
钱鸣是最后一个到的。
这位盛天集团董事长穿着休闲夹克,手里拎着个纸袋,进门就笑:“抱歉抱歉,路上堵车。”
他走到主桌前,把纸袋递给陈青,“小陈,一点心意。”
“自家酒庄酿的,三十年陈。”钱鸣笑眯眯地说,“今天不喝,留着你们结婚的时候再开。”
陈青接过,入手沉甸甸的。
打开一看,是两瓶没有任何标签的白瓷瓶酒。
这礼没有任何价值衡量,所以陈青也很自然的收下了。“谢谢钱总。”
但钱鸣的话说得这么自然,却让在场所有人都愣了愣。
马雄看向钱鸣,眼神里带着探究。
另外有一些人,马雄的介绍就比较笼统,仅仅只是介绍了姓氏,看得出来还真是马家老爷子一辈的人物。
不过,似乎并不是特别重要,或许是老爷子之前的下属或者手下。
宴席开始。
没有司仪,没有流程,马雄也就简单地说了几句。
不外乎就是认可了陈青这个未来妹夫的身份。
没说订婚仪式,而是说介绍他给大家认识。
所以,大家就是吃饭喝酒聊天。
马家的亲戚显然受过叮嘱,绝口不提政治和工作,只说家长里短。
酒过三巡,钱鸣端着酒杯晃到陈青身边。
“出去抽根烟?”他问。
陈青会意,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宴会厅,来到走廊尽头的露台。
夜风微凉,远处省城的灯火像一片倒悬的星河。
钱鸣点了一支烟,深吸一口,缓缓吐出烟雾。
“小陈,”他开口,声音在夜色里有些飘忽,“有句话,我一直想说。”
陈青侧头看他。
“春华那孩子……是我没教好。”钱鸣苦笑,“她太要强,也太固执。当初她为了你的事去找老爷子,回来哭了一整晚。我问她为什么,她说‘有些人错过了,就是一辈子’。”
陈青喉咙发紧,说不出话。
“你别紧张。”钱鸣摆摆手,“我今天说这个,不是要给你压力。春华现在也想明白了,她说你们之间……缘分不够。她认了。”
他弹了弹烟灰:“其实以前,我挺看好你的。不是因为你多能干,是觉得你这人有底线,有担当。我甚至想过……算了,不说这个。”
钱鸣把烟按灭,转过身面对陈青,神色郑重起来:“说正事。稀土项目二期,部里有人在动心思,想换家国企来接手。理由嘛,无非是‘民企不宜掌控战略资源’。”
陈青心头一沉:“到什么程度了?”
“还在博弈。”钱鸣说,“老爷子那边在顶,但你也知道,他退下来这么多年,有些面子不能总用。所以二期必须加速,越快落地,越难被撬动。”
“我明白。”陈青点头,“金禾县这边,所有手续一路绿灯。只要盛天集团的技术方案到位,一个月内就能开工。”
“好。”钱鸣拍拍他的肩,“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不过小陈——”
他顿了顿,目光深沉:“项目推进得越快,盯着你的人就越多。有些人动不了项目,就会动项目的人。你……要小心。”
这话和马雄的警告如出一辙。
陈青点头:“我会注意。”
两人回到宴会厅时,订婚宴已经接近尾声。
马慎儿正被几个亲戚围着说话,看见陈青回来,她抬起头,眼神交汇的瞬间,陈青看见她眼中一闪而过的忧虑。
是啊,她怎么会察觉不到?
这场看似平静的订婚宴,实则暗流涌动。
钱鸣的到访,马家的态度,还有那些隐在暗处的眼睛……
宴席散场时,其余人都陆续离开。
因为今天比较特殊,所以陈青和马慎儿留到了最后。
送完了所有人,马雄亲自送陈青和马慎儿到停车场。
“下周开始,有些任务要执行,不在省里。”马雄说,“在江南市,你可以直接找郝云他们。要是解决不了,他们会给我联系的。”
“谢谢三哥。”陈青真诚地说。
车子驶离军区大院。
马慎儿靠在副驾驶座上,望着窗外飞逝的街景,忽然开口:“钱总今天……跟你说了什么?”
陈青握方向盘的手紧了紧:“项目的事。二期可能有人想插手。”
“还有呢?”
“……还有钱小姐。”
马慎儿沉默了很久,久到陈青以为她不会再说话时,她轻声说:“陈青,我知道钱春华为你做了很多。我不介意,真的。但我介意的是……你心里有没有一刻,后悔选择我?”
车子在红灯前停下。
陈青转过头,看着马慎儿的眼睛:“没有。一次都没有。”
他说得斩钉截铁,眼神清澈见底。
马慎儿笑了,眼圈却有些发红:“那就好。陈青,我马慎儿这辈子没什么怕的,就怕你有一天后悔。”
“不会。”陈青握住她的手,“这条路是我选的,你也是我选的。”
绿灯亮起,车子重新汇入车流。
两人都没再说话,但有些东西,在这一刻尘埃落定。
正如钱春华自己所说的,错过了就是错过了。
只能说他们相遇的时间不对,钱春华选择的方法没有马慎儿这么积极。
马慎儿在江南市的豪宅,陈青一次都没有去过。
但从省城回来,陈青破例地去了一次。
两人在马慎儿的别墅度过了一个周末的幸福时光。
周一清晨,陈青刚回到金禾县办公室,李向前就匆匆推门进来。
“书记,出事了!”这位暂代县长的常务副县长脸色发白,“丰通矿区下游的河水,昨天半夜开始出现死鱼。现在河边已经聚集了上百村民,照片……照片上网了。”
陈青心头一紧:“什么时候的事?”
“凌晨三点左右发现的。环保局的人去看了,初步判断是强酸废水偷排。但问题是——”李向前咽了口唾沫,“现场没找到任何排污口,也没有可疑车辆。”
陈青站起身,走到窗前。
窗外天色阴沉,像要下雨。
钱鸣的警告在耳边响起:“有些人动不了项目,就会动项目的人。”
“通知京华环境,请他们派专家组立刻过来。”陈青转身,语气冷静,“让刘勇带人封锁现场,控制舆情。还有——查最近三天所有进出矿区的车辆记录,特别是夜间。”
“是!”李向前转身要走。
“等等。”陈青叫住他,“告诉所有人,这件事必须用最快速度解决。金禾县,等不起第二场风波了。”
李向前重重点头,快步离开。
办公室里安静下来。
陈青拿起手机,看着屏幕上马慎儿的照片——那是订婚那天晚上拍的,她靠在他肩头,笑得眉眼弯弯。
他深吸一口气,拨通了一个号码。
“刘勇,”电话接通后,陈青的声音冷得像冰,“我不管你用什么方法,二十四小时内,我要知道是谁在背后搞鬼。查不出来,你这个公安局长就别干了。”
挂断电话,他看着窗外阴沉的天空。
风雨欲来的天色让他有种莫名其妙的猜测,拿起电话给市气象局拨通了过去。
从市气象局反馈回来的消息,中午左右就会下雨,雨量不算大。
可这样一来,丰通矿区的污染源和污水就会被带走。
稀释之后或许就已经不存在污染的问题了,可留下的却是丰通矿区对水质的污染事实。
洗都洗不掉!
陈青猛然一惊,这不是要制造污染,而是要制造一个有污染的理由。
而雨水会将所有的痕迹全都抹掉,留下“罪证”。
背心一阵发凉,这些手段根本就没打算给他留下任何翻盘的机会。
连时间都给他掐算得死死的。
现在根本来不及做任何处理,陈青一个电话就给郝云打了过去。
“郝处,有个紧急灾情,需要您基建处帮忙协调一下。我需要紧急调集挖掘设备和防水材料,在污染河段上游筑临时截渗坝,把受污染水体控制在有限区域,等专家取证后再处理。”
陈青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他,一是军队有足够的机器和设备,还有足够的人力。
别人都已经把时间给他掐算好了,这个时候调动县里的设备,一定会有各种拖延的问题出现,导致根本实施不了。
陈青是打算将污染的水源截断。
既然雨水量不大,临时做一个截留,把污染水源留住。
这样一来,罪证还在。
环保局初步判定不等于最后的结果。
消灭罪证被留下,一切都有可能了。
郝云听完陈青所说,当即点头,“放心,我来安排。中午之前一定赶到。”
得到郝云的回应之后,陈青这才给县应急办打电话,通知他联系矿区和附近的挖掘机、推土机,立即赶到现场,把污染的水源拦住。
当然,理由是不能给下游制造污染。
不管结果如何,这一次,陈青已经做好了准备。
他拿起内线电话:“邓明,让县委办通知:明天上午八点,召开安全生产和环境保护紧急工作会议。所有乡镇一把手、相关局办主要负责人,一个不许请假。”
既然有人想用环保问题做文章,那他就把这个问题,摆到所有人的桌面上。
雨是在中午十二点二十分落下的。
比气象局给出预报之后,陈青的估计晚了二十分钟。
但雨势比预报的大——起初是淅淅沥沥的雨丝,不到十分钟就变成了瓢泼大雨。
豆大的雨点砸在行政中心大楼的玻璃幕墙上,发出密集的敲击声,像无数只急躁的手在拍打窗户。
陈青站在办公室窗前,手里握着已经发烫的手机。
过去三个小时,他打了十七个电话,接了二十三个。
郝云那边已经调集了三台大型挖掘机和两车防水材料,还有足够的官兵,正在丰通矿区下游三公里处抢筑截渗坝。
如他所预料的一样,县里调集挖掘机的工作,因为“层层传达”“费用问题”,到现在还没有出现。
刘勇带队封锁了周边五个路口,逐一排查可疑车辆。
李向前在现场协调,声音在电话里哑得几乎听不清。
但最让他心头发沉的,是网上的舆情。
“金禾县稀土项目还未开工,先污染环境!”
“县委书记豪赌政绩,百姓埋单!”
“死鱼遍河,谁之过?”
——类似的标题已经在本地论坛和几个区域性自媒体平台传播。
虽然市委宣传部已经介入删帖,但截图和二次转发正在微信群里蔓延。
“小陈,截渗坝已经合拢了!”
电话里传来郝云的声音,背景是隆隆的机械轰鸣和暴雨声:“污染水体基本控制住了,但雨太大,坝体还在加固。京华环境的专家组什么时候到?”
“已经在路上。”陈青看了眼手表,“半小时内应该能到现场。郝处,辛苦了。”
“分内的事。”郝云顿了顿,“不过,有句话我得提醒你——今天的事很是蹊跷,绝不是偶然。我们赶到的时候,发现上游有个临时的低洼地带,被人为扒开了口子,要不是我安排人顺着向上找,及时又回填,污染水体早就冲下去了。”
陈青眼神一凛:“人为的?”
“八九不离十。挖开的痕迹很新,不像大型机械工具,应该是类似工兵锹之类的。”郝云压低声音,“这不是普通村民能干出来的事。对方懂水文,懂地形,还懂怎么制造‘自然溃坝’的假象。”
“知道了。”陈青握紧手机。
郝云作为驻军的基建处处长,基本的分析判断绝对不会有错。
而且,陈青也已经把问题的严重性告诉了他。
他相信郝云不会平白无故地提醒。
好在他吩咐刘勇排查和维持秩序的时候,特别交代了,要求他把现场的一切痕迹、照片、取样,全部保留。
从郝云的描述,已经可以确定这就是人祸,是投毒性质的刑事案件了。
甚至还考虑了后果,大雨之后,被稀释的有毒水体不会对下游造成太过严重的水质污染。
大雨之后,一切痕迹都消失,再难取证。
正常情况下,发现这样的情况,都会庆幸这场雨来得及时。
可陈青偏偏下达了围堵污染水源的指令,还第一时间启动了类似刑事案件的侦破程序。
这一次,他抢到了时间。
只是,不知道能不能抢到最后的博弈胜出。
挂断电话,他转身走向办公桌。
桌上摊开着提交给相关部门和领导的《金禾—石易绿色产业走廊规划纲要》的最终版,旁边是一份刚送来的通知——《关于省发改委赴金禾县开展县域经济发展二次调研的通知》。
调研时间:明天上午九点
带队领导:省发改委主任严巡
调研重点:环保产业与资源型地区转型的协调性
陈青的手按在那张有鲜红印章的通知上,手掌都有些微微发颤。
不是恐惧,是愤怒带来的激动。
对手太精准了。
“精准”地算准了天气,“精准”地选择了污染方式,“精准”地卡在省发改委二次调研的前一天。
这不再是试探,是明晃晃地刺来了一刀。
一刀之后,一定是血雨腥风一般。
目的很明确:要么用环保丑闻逼停稀土项目,要么在严巡面前彻底败坏金禾县的声誉。
或者,两者都要。
敲门声响起。
邓明推门进来,脸色凝重:“书记,现场照片已经传给市委宣传部了,网监正在处理。但……有个新情况。”
“说。”
“省电视台的一个采访组,一个小时前到了金禾县。他们没有联系县委宣传部,直接去了丰通矿区。”
邓明咽了口唾沫,“带队的记者,是吴紫涵。”
陈青的手顿在半空。
吴紫涵。他的前妻,市电视台的外采组长,那个曾经在离婚之后又在石易县医院救过他、又被他明确拒绝复婚的女人。
可是,马慎儿已经把她一家人安排到了外地啊!
怎么会忽然回来,又进了省电视台?
“她怎么会……”陈青话说到一半,忽然明白了。
如果马慎儿的安排都能被打破,那对手的能量就不仅仅是江南市层面了。
能精准找到吴紫涵,还能让她“自愿”回来,能调动省台派出记者……这需要多大的筹码,或者,多大的威胁?
这绝不是巧合。
对手连他过往的人际关系都摸清了,知道他最不愿在公众面前面对的人是谁。
让吴紫涵来报道这件事,既是羞辱,也是攻心——
如果他干预报道,就是公报私仇;
如果他不干预,吴紫涵的镜头可能会成为刺向他的刀。
“通知宣传部,按正常程序接待。”陈青声音平静,“告诉现场所有人,如实介绍情况,不隐瞒、不夸大。特别是京华环境专家组到后,让他们全程参与采访。”
邓明有些犹豫:“书记,吴记者她……”
“她是记者,我是县委书记。公事公办。”陈青打断他,“另外,让刘勇派人‘保护’好省台采访组的安全。特别是——注意他们接触了哪些人,拍了哪些画面。”
“明白!”
邓明离开后,陈青走到书架前,抽出最上层的一个文件夹。
里面不是文件,是几张照片——
有他在杨集镇办公室的旧照,有在市政府秘书二科加班时的抓拍,还有一张他和柳艾津在会议室交谈的侧影。
都是欧阳薇陆陆续续给他的。
她说:“老师,你得知道自己被人盯得多紧。”
现在,他知道了。
下午两点,雨势渐小。
陈青的车驶入丰通矿区时,眼前的景象让他心头一沉。
截渗坝已经筑成,浑浊的河水被拦在坝内,水面漂浮着密密麻麻的死鱼,在灰蒙蒙的天色下触目惊心。
坝外围了上百村民,嘈杂的议论声中夹杂着哭骂。
刘勇带着民警在维持秩序,但人群的情绪明显在升温。
京华环境的专家组已经到了,三个穿着白色防护服的技术人员正在取样。
不远处,省电视台的采访车格外显眼,吴紫涵举着话筒,正在采访一个情绪激动的老农。
陈青刚下车,李向前就小跑过来:“书记,水质初步检测结果出来了——PH值2.3,强酸性,含有高浓度氟化物和重金属。京华环境的专家说,这绝对是工业废水,而且浓度极高,不是一般的偷排。”
“源头呢?”
“找不到。”李向前摇头,“上下游三公里都查遍了,没有排污口。刘局长怀疑,可能是用罐车拉来直接倾倒在河边的,雨一大,痕迹就全没了。”
陈青看向河对岸。
那里是矿区的一片废弃堆场,理论上属于盛天集团即将接手的二期地块。
如果污染源在那里,事情就更复杂了——不仅涉及环保问题,还直接牵扯到稀土项目本身。
“陈书记!”
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
陈青转身,看见吴紫涵举着话筒走来,摄像师紧随其后。
她穿着职业套装,妆容精致,但眼神里有一种非常复杂的情绪。
陈青点点头,并没有询问为什么她会出现。
在吴家她就是一个被她母亲利用的工具人,如果这件事的背后她又是被她母亲裹胁,陈青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她了。
“关于这次污染事件,您作为金禾县委书记,有什么要向公众解释的吗?”
吴紫涵把话筒递过来,问题直白得近乎锋利,“有村民反映,这是稀土深加工项目开工前的‘预演’,是真的吗?”
镜头对准陈青。
周围的村民、民警、干部,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过来。
陈青看着镜头,沉默了三秒。
这三秒里,他想起了很多事——想起吴紫涵在石易县推开他时的那一瞬,想起她在病床上苍白的脸,想起她说“我们两清了”时的面容。
然后他目视着镜头,开口声音清晰而坚定:“第一,这不是稀土深加工项目的‘预演’。该项目尚未开工,所有环保设施都还在规划阶段。第二,这次污染事件,初步判断是人为非法倾倒工业废水所致,县公安局已经立案侦查。第三——”
他特意向四周看了看,再转回面对镜头,“我以金禾县委书记的名义向全县人民保证:无论涉及谁,无论背后有什么势力,县委、县政府一定追查到底,严惩不贷。金禾县的绿色发展之路,不会因为任何人的破坏而停止。”
吴紫涵的眼神闪烁了一下。
她没想到陈青会如此强硬,如此直接地将事件定性为“人为破坏”。
“但是陈书记,有专家质疑,金禾县在环保方面的投入是否足够?”
“如果连这样的偷排都防不住,未来更大的项目上马,环保风险岂不是更大?”
“你越来越专业了!”陈青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而且,你问得很好。”
“所以今天,我特意请来了京华环境的专家组。他们是国内顶尖的环保企业,未来也将负责金禾县稀土深加工项目的环保工程。让我们听听专业人士的看法。”
他侧身,对正在取样的专家组负责人招了招手。
那位五十多岁的老专家愣了一下,但在陈青坚定的眼神中,还是走了过来。
接下来的二十分钟,成了京华环境的环保技术科普会。
老专家用通俗的语言解释了稀土深加工项目的环保工艺,展示了他们在其他基地的零排放数据,甚至当场演示了便携检测设备如何工作。
吴紫涵的问题被一个个专业回答挡了回去。
摄像师的镜头从死鱼转向了检测仪器,从愤怒的村民转向了冷静的专家。
当采访终于结束时,吴紫涵收起话筒,看着陈青,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你比以前更厉害了。”
“你也是。”陈青平静回应,“报道会客观吧?”
吴紫涵笑了,笑容里有些苦涩:“陈青,石易县医院门口,我推开你那一瞬间,我们就两清了。”
“今天的报道,我会如实呈现——你的表态,专家的解释,村民的愤怒,还有……这条河里的死鱼。”
她转身离开,高跟鞋踩在泥泞的地面上,留下深深的印记。
她所说的话,看似会以公正的态度来报道。
但被谁“驱使”前来,还是一个未解之谜,很难让陈青相信报道的公正和客观。
新闻报道中一句话的偏向或者暗示,就会抹掉所有客观。
陈青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采访车后。
他知道,这场舆论战,才刚打响第一枪。
晚上七点,县委小会议室。
烟雾缭绕。
陈青、李向前、刘勇、李伏羌,还有京华环境的老专家——姓宋,郑天明特意从总部派来的技术总监。
“宋工,直说吧。”陈青掐灭烟头,“这种浓度的废水,大概需要多少量?从哪里来?怎么运进来的?”
宋工推了推眼镜:“陈书记,根据我们的测算,要让这段河道PH值降到2.3,至少需要二十吨浓度30%以上的工业废酸。这么大量的危化品运输,必须有正规手续。”
“所以是非法运输。”李伏羌接过话头,“刘局长,县里的道路监控呢?”
“我们查了交通部门的记录,最近一周,没有任何危化品运输车辆报备进入金禾县。”刘勇脸色难看:“经过排查,从昨晚到今天凌晨,进出矿区的车辆一共四十七辆,全部核验过,没有可疑。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运输车辆根本没走大路。”刘勇摊开一张地形图,“矿区后面有条老矿山路,十年前就废弃了,但卡车勉强能走。这条路不通往任何主干道,终点是一个废弃的采石场。如果从那里进出,可以完全避开监控。”
陈青盯着地图上那条蜿蜒的虚线:“采石场现在谁在用?”
李伏羌翻开笔记本:“三年前承包给了一个叫王老五的本地人,说是搞石材加工。但我们查了,他的加工厂去年就停工了,营业执照也过期了。”
“抓人。”陈青丝毫没有犹豫。
“已经控制了。”刘勇说,“但王老五一问三不知,说他早就不去采石场了。我们的人去看了,现场确实荒废了很久,但……有新鲜的车辙印。”
会议室安静下来。
所有人都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对手用了最隐蔽的通道,找了一个早已荒废的落脚点,完成了这次精准的破坏。
“这不是临时起意。”陈青缓缓说,“从踩点、选路、准备物料,到算准天气、扒开土、引导舆情……这是一整套计划。执行的人,绝对不是普通混混。”
“专业人士。”宋工补充道,“懂化工,懂水文,懂工程,还懂怎么规避侦查。”
宋工推了推眼镜,补充道:“陈书记,我建议明天汇报时,可以做一个对比演示——用同样的废水,展示我们设计中的处理工艺如何分解净化。眼见为实。”
陈青点点头,对宋工这么专业地提供帮助表示感谢。
李伏羌忽然想起什么:“书记,孙满囤当年搞矿的时候,养过一个‘技术团队’,专门处理矿难和环保检查。孙家倒后,这些人……好像没抓到。”
刘勇点头:“对,名单上有三个人,一直没归案。”
陈青并没有对他们二人提起的事顺着询问,而是靠在了椅背上,闭上眼睛。
双手顺着前额,一遍一遍的“梳理”着自己的头发,五指用力按压。
他需要冷静,绝对的冷静。
脑海里闪过一张张面孔——支冬雷虽然倒了,但他在省里的老领导还在;
涂丘进去了,但他在政法系统的关系网还没彻底清理;
还有那些因为金禾县崛起而利益受损的人,那些不想看到稀土项目成功的人……
太多可能了。孙家只不过是其中之一。
而且,孙家的人都在服刑中。
就在此时,手机震动。
陈青睁开眼,看见屏幕上的名字——严巡。
他起身走到窗边,接通:“严主任。”
“现场情况怎么样?”严巡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控制住了。污染水体已经拦截,专家组在取样分析。”陈青顿了顿,“但事情不简单,是人为破坏。”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
“明天我的调研,照常进行。”严巡说,“但内容要调整——增加一个污染事件处置情况的专题汇报。陈青,你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吗?”
“明白。”陈青握紧手机,“这是考验。如果处置得当,金禾县的应急能力会成为加分项;如果处置不当……”
“就没有如果。”严巡打断他,“省里很多人都在等你的‘不当’。包括……包书记。”
最后三个字说得很轻,但像重锤砸在陈青心上。
包丁君。
省委书记,林浩日的老领导,那个曾经在调研时对他“隐晦招揽”又“态度暧昧”的人。
“严主任,我需要您的支持。”陈青坦诚地说。
“我已经在支持你了。”严巡的声音里有一丝疲惫,“说服调研组明天照常去,我费了不少口舌。但陈青,我能做的只是给你一个展示的机会。能不能抓住,看你自己的本事。”
他顿了顿,语气严肃起来:“明天汇报,记住三点:第一,不要推卸责任,哪怕真是人为破坏,也要先承认监管存在漏洞;”
“第二,要突出你的处置措施——快速、专业、透明;”
“第三,也是最关键的——要把这次事件,和你产业走廊的环保设计联系起来。要让所有人看到,正是因为你们提前规划了高标准的环保体系,所以才能在第一时间做出正确反应。”
陈青醍醐灌顶:“我明白了。危机不是污点,是验证我们方案必要性的机会。”
“聪明。”严巡难得地夸了一句,“还有,那个省台的记者……你处理得不错。但明天,她可能会更尖锐。”
“您知道了?”
“省台今晚的晚间新闻,用了三分钟报道这件事。画面里你的表态占了一分钟,死鱼和村民占了另外两分钟。”严巡说,“平衡报道,但倾向性明显。这个吴紫涵……和你关系不一般吧?”
陈青苦笑:“前妻。”
电话那头传来一声轻叹:“难怪。陈青啊陈青,你这人……真是走到哪儿,戏就唱到哪儿。行了,好好准备吧。明天九点,我准时到。”
电话挂断。
陈青回到会议桌前,看着满桌的材料和一张张疲惫的脸。
“都听到了?”他问。
众人点头。
“那就不多说了。”陈青翻开笔记本,“李县长,连夜准备三份材料:一份污染事件处置全过程报告,一份稀土深加工项目环保设计方案的详细解读,还有一份——金禾县未来三年环保投入和监管升级计划。”
“刘局长,继续深挖王老五这条线。他背后一定有人,撬开他的嘴。”
“李书记,你负责舆情。明天省调研组来,肯定会有其他媒体跟进。我们要主动设置议题——不是‘金禾县发生污染’,是‘金禾县如何应对蓄意破坏并展现应急能力’。”
一条条指令清晰下达。
会议室里的烟雾更浓了,但每个人眼中的迷茫逐渐被坚定取代。
会议结束,邓明负责去落实、跟进。
陈青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清空脑子里所有的杂想,他需要理清楚的事太多了。
不得不强迫自己分析轻重缓急。
现在的问题不是如何汇报,而是要如何反击。
深夜十一点,陈青离开办公室的时候,行政中心还有不少的办公室亮着灯。
雨已经完全停了,夜空被洗过一样清澈,星星格外明亮。
他站在台阶上,深吸了一口带着泥土味的空气。
宋工的话,严巡的提醒,都让他感觉到这个人不是一般人。
他所说的,这个人,自然不是上面的某位领导。
即便是有过暗示甚至私下明确的指示,也不会自己直接安排的。
真正执行的人,或许还是真正献计策的人才是关键人物。
但可怀疑的人范围太大。
手机亮起,是马慎儿的短信:“看到新闻了。需要我做什么吗?”
陈青回复:“不用。照顾好自己。”
几秒后,又一条:“陈青,不管你遇到什么,我都在。”
他看着这句话,夜风带着寒意瞬间让他的脑子里闪过一个人影。
陈青没有回复马慎儿的短信,而是直接把电话打给了刘勇。
“刘局长,你马上查一下孙大贵关在哪儿?”
电话那头,刘勇的声音带着疑惑:“孙大贵?他应该在省第三监狱……书记,您怀疑?”
陈青看着夜空中最亮的那颗星,一字一顿:“我怀疑,有人把监狱,当成了人才市场。”
说这话的时候,陈青的心头一阵的狂跳。
孙家的人,按照正常应该都在服刑期间的。
虽然他要求刘勇重新核查这些案件,要把孙满囤打算顶罪的想法彻底掀开盖子。
即便孙大贵已经服刑,也绝不会让他刑满就离开监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