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家已经触及了他的逆鳞,孙大富下毒却让马慎儿代替自己承受了痛苦和生命的危机。
可,想起会议室里李伏羌和刘勇的对话,他还是想要确认。
屋檐落下的水滴,“嘀嗒”“啪叽”就像计时器一样精准,时间一点一点的过去,陈青一动不动。
雨后的金禾县县城有一股少有的清新气息。
陈青驾车在县城转了一圈,矿区的污水事件似乎并没有影响金禾县正在复苏的景象。
白天的雨,并没有影响夜生活的延续。
与他刚来金禾县的时候相比,整个金禾县的改变是有目共睹的。
欣慰的同时,陈青有一些油然而生的自豪感。
最早进入江南市官场,只不过是一个有些文笔,只想着好好生活的普通公务员。
老领导出事,被“贬职”到石易县杨集镇,受到因爱生恨的大学同学殷朵的各种打压。
婚姻出现了重大的转变。
金河边无疑救起新上任不久的市长柳艾津,被柳艾津看似“报恩”的从杨集镇破格调动到市政府,在柳艾津身边工作。
一次一次的经历各种事件,他的心态在发生变化。
无意中成为了江南市县域经济发展的重要人物。
如今在自己提出区域联动的经济发展方案之时,新的考验再次出现。
他忽然有一些明白像韩啸的爷爷、钱春华的外公,为什么会选择让自己的后辈不走仕途的一些原因了。
这样的斗争看似在规则范围之内,实际上更多的还是来自对权力的渴望。
对他们坚持的“规则”、“潜意识”的维护。
经济发展对政府工作人员的冲击是很大的。
要不是离婚之后恰逢钱春华,偶然与马慎儿的小仓居被绑事件,或许他也会有很大的不同。
站在权力的巅峰,甚至是向上的过程中的不平静,并非简单的归于权力的渴望,恐怕还有人心。
而自己,一个毫无背景的普通公务员的成长路上,这些都是警示。
告诉一直在等候的司机不用管他,一个人开车想要去透口气。
灯火比他刚来的时候稠密了许多。
几家烧烤摊冒着烟,便利店亮着灯,偶尔有骑手掠过。
这是他的金禾县,从家族把持的死气沉沉里,一寸寸挣出来的烟火气。
可矿区河道里的死鱼,像一根刺,扎在这幅复苏的图景之中。
车子不知不觉停在一家还亮着灯的小粥店门口。
胃里空得有些发慌,他才想起晚饭就吃了一点。
老板是个面相憨厚的中年人,正低头刷着手机。
见人进来,头也没抬:“粥有,刚出锅的。小菜自己搭。”
陈青应了一声,在靠门的位置坐下。
墙上的电视正回放着省电视台的晚间新闻,恰好播到他在河边的表态,镜头里的自己眉头紧锁,语气坚定。
老板似有所触动,抬眼看了看电视,又看了眼陈青,手里的手机“啪嗒”掉在桌上。
“陈......陈书记?”
“嗯。电视上看着是不是更凶点?”陈青笑了笑,试图缓和对方的紧张。
陈青当然明白,曾经的自己也是这样。
面对父母官,老百姓心里天然有种畏惧。
大部分老百姓,连自己所在区域的书记、县长是谁都不知道。
他们关心的是自己的生存问题,而不是领导是谁。
听起来有些可悲,却必须要承认这是一个现状。
或许是他的语气比较轻松,老板慌忙站起身走了过来,叫退了伙计。
“哪能呢!一样,一样!”老板手忙脚乱地擦着原本就很干净的桌子,端上热粥和几碟小菜,“您......您这么晚还自己出来?”
“正好有点饿了,路过就来吃点东西。”陈青一边回应,一边接过热粥,“生意做到这么晚?还有客人吗?”
这话就像是打开了老板的话匣子,“可不是嘛!现在可比之前晚上热闹多了。我这粥店,高峰倒成了半夜十二点后才开始,再就是早上赶上班的。”
“哦!”陈青舀起一勺粥,温热入腹,缓解了些许疲惫。
老板像是话一打开,也没那么紧张了,接着自嘲道:“以前八点之后就没客人了。早早就睡了,现在改成午睡了。黑白颠倒!”
然而这些话在陈青听来却是带着一种“幸福”感。
“抱怨”里透着一股踏实的喜悦。
陈青听着,心里那根刺仿佛被轻轻抚平了一点。
治理的成效,最终要落进这些普通人作息和生计的改变里。
这是他一切谋划的基石,也是此刻面对来自上层压力唯一的底气。
就在此时,手机震动。
是刘勇的来电。
“书记,王老五开口了,但有用的不多,咬死不知情。”
“他说了什么?”陈青放下勺子,停下了喝粥的动作,面上表情也没变化。
“最近的确是有孙家之前的人找过他,但他却说不认识。只交代了一个细节:对方右手虎口有蝎子纹身。”
蝎子纹身?
陈青下意识地看向自己另一手的虎口,重复道:“蝎子纹身?看清楚了吗?”
“他咬定就是这个特征。我们正在根据这个特征内部排查,但范围太大……外貌长相都无法具体描述,线索......有限。”
“继续审,我不相信他一点都不知道。注意别让他拖延时间。”
刘勇还没有回应,好不容易才有些紧张和忐忑的在陈青对面坐下的粥店老板却犹豫的开口道:“陈书记......”
陈青视线上抬,眼神带着询问的看向老板。
“您刚才说的是不是这里——”老板摸着自己的虎口,“有蝎子纹身的人。”
随即又压低声音:“陈书记,我要是说了……不算乱讲话吧?”
“您是在帮县里破案,县公安局正在追查制造污染的嫌疑人。”陈青语气恳切,“您知道什么,就是在帮金禾县。”
老板一咬牙:“是知道一个……叫张彪,以前是工程兵,退伍回来后就跟孙家混了。专门帮孙家处理些……埋汰事。他右手虎口就有个蝎子纹身,喝酒吹牛时显摆过,说是什么特殊的标记。孙家倒台后,这人就再没看到过了。”
退伍兵、帮孙家做事。
两个信息,马上让陈青意识到老板还真的认识这个人。
“老板,您等下。”陈青马上说道:“能不能请您帮个忙,县公安局正在追查制造污染的嫌疑人,您可不可以帮忙仔细的回忆一下这个叫张彪的人?”
“可以,当然可以。”老板忽然一下来了精神。
“这个人啊......”
“您稍等!”陈青伸手制止,对着电话里刘勇说道:“听到了?重点嫌疑人,张彪,孙家旧部,退伍工程兵。立刻围绕他所有社会关系、可能藏匿点进行摸排。”
“明白!我马上布置!”刘勇的声音陡然振奋。
挂断电话,陈青对老板郑重道:“谢谢您。稍后可能会有民警来找您做个正式笔录,程序需要,还得麻烦您。”
“不麻烦!不麻烦!”老板连连摆手,脸上甚至有些光,“能帮上忙就好!”
陈青喝粥的速度也加快了不少,刚喝完,门外已经进来了两个巡查的民警,是刘勇特意安排就近的民警赶来的。
陈青指了指老板,“这位老板帮了大忙,你们认真点。”
老板现在似乎没之前那么紧张了,脸上也松弛了不少。
连说自己只是说了一些知道的。
陈青解释道:“这是程序,请您理解一下。要是觉得不方便,就去厨房里,不影响你生意。”
“没事!没事!”老板连忙摆手。
陈青告辞了老板,离开粥店,开车折返回到行政中心的办公室,就再次接到了刘勇的电话。
“书记,已经查证,张彪,前工程兵,孙家旧部,退伍后一直在为孙家处理矿难和事故。是孙家犯罪证据的关键证人,但孙家出事之前,人就已经消失了。没想到现在居然露头了。”
“安排下去,全力搜查这个人。”
“书记放心,协查通报已发周边的区县,上报给市局希望给周边省市发协查通知。”刘勇说道:“只是这大半夜的,要处理这些事也要等到明天上班了。”
“没关系,只要有线索就行。”陈青坚定的说道:“之前是猜测,现在有了具体的目标,加速对王老五的审讯。我就不信他真的能什么都不知道。”
和刘勇通完电话,陈青冷冷的注视着对面墙上的金禾县地图。
这个消息虽然不算是曙光,却已经撕开了一点点口子。
陈青在办公室那张窄沙发上只躺了两个小时,醒来时窗外天色泛着鱼肚白。
空气里有种被彻底清洗过的清冽,他坐起身,揉了揉胀痛的太阳穴。
茶几上摊着连夜赶出来的三份材料————《事件处置报告》、《项目环保方案对比说明》、《金禾县环保升级计划》。
邓明凌晨四点送来的早餐已经凉透,塑料袋上凝着水珠。
应该是看到自己在睡觉,没有叫醒自己。
刚站起身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四肢,门被轻轻推开,邓明端着热豆浆和包子进来:“书记,您还是吃点热的。”
“省电视台的报道反馈怎么样?”陈青接过豆浆,温热感从掌心蔓延开来。
“舆论……分化。”邓明斟酌着用词,“支持我们快速处置的占四成,质疑监管漏洞的占四成,还有两成在讨论‘背后是否有利益斗争’。根据县委宣传部了解到的信息,片子审改了三遍才过,有领导打了招呼要‘平衡’。”
“哪个领导?”
“没说。但审片的是新闻中心副主任,以前在咱们江南市委宣传部待过。”
陈青喝了一口豆浆,甜得发腻。
这种甜味剂勾兑的饮品,他很多年没喝过了,此刻却觉得莫名踏实——至少真实,不掩饰。
七点整,李向前、刘勇、李伏羌陆续来到他办公室汇报。
每个人眼里都带着血丝,但神情紧绷。
“王老五的采石场,我们连夜搜了第三遍。”刘勇把一摞照片摊在桌上,“找到这个。”
照片上是一根抽了一半,被踩进泥里的烟头,牌子很偏门——“北疆”牌,本地几乎见不到。
“烟蒂上有半个模糊的指纹,DNA信息也有保存。”
“已送省厅比对。但从烟头湿润程度看,丢弃时间不超过二十四小时。”
刘勇继续说着线索,“还有,根据王老五交代的行车路线,我们模拟了运输轨迹——从邻省化工厂到采石场,全程避开高速和主干道,走的全是县乡道甚至机耕路。这条路,没跑过十趟八趟摸不出来。”
李向前补充:“京华环境的宋工估算,要运二十吨废酸,至少需要四台罐车。这么多车在夜间连续行驶两百公里不被发现,需要精确的调度和路线规划。”
“专业团队。”陈青总结,“但不是为了赚钱,是为了报复。”
办公室安静下来。
窗外,晨光终于刺破云层,在远处矿山轮廓上镀了道金边。
“严主任的车队九点到。”陈青站起身,“现场准备得怎么样?”
“郝处长那边加固了坝体,立了展示板。”李向前说,“宋工准备了便携检测设备,可以当场演示。群众代表选了六个,都是明白事理、会说话的。”
“不够。”陈青摇头,“再加三个——要那种以前骂过政府、现在愿意客观说话的。最好是家里有人在矿区干过活的。”
李向前一愣,随即明白过来:“我马上去找。”
陈青转身,扣上西装的扣子,“我们不仅要汇报如何处置污染,更要让省里看到,金禾县的人心,是站在哪一边的。”
八点四十,金禾县行政中心大院把车位全都腾挪出来,留下足够的空间。
陈青在窗台上看向行政中心外的街道。
雨后的小县城有种焕然一新的错觉,早点摊冒着热气,学生背着书包跑过水洼,环卫工人在清理落叶。
普通人的生活还在继续,仿佛昨天的污水事件只是平常生活中的一个插曲。
但陈青却知道,针对金禾县或者是他本人的噩梦已经渗进来了。
九点整,三辆黑色轿车准时驶入金禾县行政中心。
陈青迎上前,知道严巡不喜废话,简单的汇报了一下,“严主任,流程怎么安排,您来定。”
严巡先抬头看了看天。
雨后的天空更加晴朗,早上的眼光还有些刺眼。
他眯了眯眼睛,这个动作让他看起来不像高高在上的省发改委主任,更像一个考察天气的老农。
严巡的手挥了一下,“直接看现场吧,汇报等会儿再说。”
“好,都听您的!”陈青招呼司机开车。
车队的人都没移动几步,又再上车,向丰通矿区的截渗坝而去。
经过一夜加固,坝体已经用防水布和沙袋包裹得严严实实,郝云带着两名士兵还在不断的巡视。
浑浊的水被拦在坝内,水面上漂浮的死鱼已经打捞了大半,但仍有零星的白肚皮翻着。
“我记得矿区里没有河道的。”严巡看到现场,有些疑惑。
“的确是没有。”陈青解释道:“以前大量无序开采,留下的山坳,雨水和渗水形成的,直接经由小支流,流向金河。”
“那这些鱼......”严巡的嘴角微微一笑,“有点意思了!”
“昨天更多!”陈青在一边附和。
严巡和他都想到了这个问题,只是陈青一直没有当着任何人说这件事。
原本还想怎么给严巡解释,谁知道严巡居然知道这些细节,就不用他再多说了。
画蛇添足的确可以制造很多画面感,却也留下了足够多的“制造痕迹”。
严巡在坝前站了五分钟,不说话,只是看。
看水色,看坝体结构,看两岸地形。
然后他走到监测设备前,指着实时数据屏:“这个PH值,现在多少?”
“2.8,比昨天上升了0.5。”宋工回答,“说明污染源已经切断,水体在缓慢自净。但如果自然恢复,至少要三个月。”
“你们设计的工艺,处理要多久?”
“同样体量的废水,如果进我们预处理系统,七十二小时可以降到地表水Ⅲ类标准。”宋工点开平板电脑,调出模拟动画,“这是工艺流程……”
严巡抬手制止:“不用动画。设备带来了吗?”
宋工愣了愣:“便携演示设备带了,但处理量很小,只能做验证性实验。”
“那就做。”严巡转向陈青,“陈书记,找两个桶,一桶取坝内水,一桶取上游干净水。当着大家的面,处理给我们看。”
这个要求出乎所有人意料。
陈青看向宋工,后者点头:“可以,但需要二十分钟准备。”
“我们等。”
二十分钟里,严巡走到群众代表那边,挨个问话。
他不问“政府做得怎么样”,而是问:
“你家几口人?”
“在矿区干过吗?”
“现在靠什么生活?”
“觉得这地方将来该怎么发展?”
问到第三个,是个六十多岁的老矿工,说话直:“我以前在孙家矿上干,肺不好了,现在儿子在县里送快递。这儿啊……不能再这样胡乱开挖了,再这样挖下去,怕是丰通矿区要成河道了。”
严巡点头:“说得实在。老大哥,那你看昨天这事?”
“有人使坏!”老矿工提高嗓门,“我在矿上干了三十年,啥废水没见过?这次这个,是照着要害捅!就是想搅黄咱们县的新项目!”
“为什么这么觉得?”
“这鱼就是实证!我在矿区干了一辈子了,山里哪儿来这么多鱼?”老矿工愤愤道,“作假都不会做!”
严巡意外的笑了笑,“老哥喜欢吃鱼吗?”
“喜欢!”老矿木然的点点头,有些莫名其妙这领导怎么问他这些话。
“水混的鱼才好吃!这种,是能吃死人的!”
这时宋工那边准备好了。
严巡和老矿工握了握手,没再问下去,走了回来。
两个透明玻璃缸,一缸是从坝内取的浑浊废水,一缸是上游清水。
一套小型化的“梯度耦合萃取-膜分离”设备摆在中间,嗡嗡作响。
“严主任,各位领导,现在开始演示。”宋工把废水注入设备进料口,“这套设备是实验室缩小版,处理量只有二十升,但原理完全一致。”
设备运转起来。废水经过一系列管道和容器,颜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淡。十五分钟后,出水口的液体已经接近清澈。
宋工取样检测,举着试纸:“PH值6.8,氟化物和重金属含量降至国家排放标准以下。同样的工艺放大到工程规模,处理效率会更高。”
严巡弯腰仔细看检测数据,然后又看向那缸清水:“用这个处理干净水,会怎么样?”
“会浪费。”宋工实话实说,“但可以证明工艺不会产生二次污染。”
“不用了。”严巡直起身,“我相信数据。”
他转身看向陈青,目光深邃:“陈书记,如果这不是第一次,而是第三次、第五次类似的破坏呢?如果对方每次都用不同的方式、从不同的角度呢?你们这套体系,防得住吗?”
问题像一把刀,直接剖开最深的担忧。
陈青沉默了三秒,回答:“防不住全部,但能做到三点:第一,每次都比上次反应更快;第二,每次留下的破绽都比上次更少;第三,让每次破坏的成本都比上次更高。”
“成本?”
“法律成本,经济成本,还有——”陈青顿了顿,“他们自己的人心成本。”
严巡看着他,久久没有说话。
风吹过坝上,扬起防水布的一角,哗啦作响。
“去会议室吧。”严巡最后说,“听听你们的完整想法。”
汇报会放在郝云基建处临时搭建现场指挥部帐篷里。
条件简陋,但投影、音响一应俱全。
陈青没有坐主位,而是站在投影屏侧前方。
开场第一句话是:“首先,我作为县委书记,对这次污染事件负全部领导责任。无论最终查明是人为破坏还是管理漏洞,都暴露出我们在矿区监管上存在盲区,在风险预警上反应滞后。”
这个开场让在场不少县里干部捏了把汗。
但严巡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浮叶。
“其次,我想汇报我们在这十八个小时里做了什么。”陈青切换PPT,画面变成时间轴,“凌晨1点15分,接到群众举报;1点30分,环保、公安、应急三部门同时出动;2点10分,初步确定污染性质;4点。刑侦工作全面展开;9点40分,军方支援到位开始筑坝;11点00分,坝体合龙;12点30分,专家组抵达;下午3点,开始对污染源进行处理......”
时间轴一直延伸到此刻,十点四十分。
每一个节点都对应着照片、视频或数据记录。
“第三,关于这次事件的反思。”陈青再次切换画面,出现三个关键词:事前预警、综合指挥、区域联动。“
我们正在建立三个新机制:无人机每日巡查制度,废弃场地登记核查制度,跨部门应急指挥平台。但这还不够。真正治本的办法,是推动金禾县和石易县共建‘环保联防联控体系’——统一监测标准,共享应急资源,联合执法巡查。”
他停在这里,看向严巡:“严主任,这就是我们产业走廊构想中,最核心但也最容易被忽视的部分。经济协同容易看到成绩,但环保联防需要投入、需要磨合、甚至会暴露问题。这次事件恰恰证明——如果没有这样的联防体系,单个县应对蓄意破坏的能力是有限的。”
严巡放下茶杯,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
这个动作他很少做,一旦做了,意味着在慎重思考。
“你们需要什么?”他问。
“政策背书。”陈青直言,“不需要额外资金,只需要省里将金禾—石易,两个分别位于江南市东西两侧的县形成的产业走廊列为‘跨区域环保协同试点’。有了这个名分,我们可以协调两县的执法力量,可以共享监测数据,可以建立联合应急预案。”
“试点期限?”
“三年。”
“目标?”
“三年内,两县交界流域水质稳定达标,危化品运输全程可追溯,环保违法事件查处率100%。”
严巡又沉默了。
这次沉默更长,长得让板房里的空气都凝固了。
终于,他开口,声音不大但清晰:“区域处的同志记一下。回去后,把金禾—石易产业走廊增补进今年的省级跨区域协同发展试点名单。重点标注:环保联防。”
“是!”随行的人员立刻记录下来。
严巡看着陈青身后的背景投影,“陈青同志,今天你们展示的,不只是一个县的应急能力,更是一种发展思路——把危机变成完善治理的契机,把短板变成创新突破的空间。这种思路,值得肯定。”
他转过身,目光扫过在场所有人:“但我也要提醒一句:今天肯定你们的人,明天可能就会用更高的标准要求你们。今天给你们试点名分的人,明天可能就会拿着放大镜找问题。这条路,走上去就下不来了。”
陈青点头:“我们明白。”
调研在十一点半结束。
严巡没有留下吃饭,车队直接驶离。
临走前,他的秘书悄悄塞给邓明一张纸条,上面只有一个名字和电话:“省厅刑侦总队,张队,专办涉环保案件。”
车队消失在尘土中。
陈青站在原地,手里攥着那张纸条,纸张被汗水浸得微潮。
“书记,严主任这是……”李向前欲言又止。
“给了一条路。”陈青把纸条收好,“但也告诉我们,这条路不好走。”
下午三点,县委常委会在行政中心召开。
陈青把那张纸条放在桌子中央:“省里给了支持,也给了压力。接下来三个月,我们要做三件事。”
“第一,成立污染事件专案组,刘勇牵头,直接对接省厅。不限时间,不限资源,但要结果——不仅要抓到动手的人,还要找到出主意的人。”
刘勇重重点头。
“第二,启动环保升级计划。县财政先挤五百万,在矿区周边装智能监控,组建民间巡防队。这个钱不从项目经费里出,从办公经费里省。”
李向前皱眉:“书记,五百万,办公经费要砍掉大半……”
“那就砍。”陈青语气不容置疑,“空调少开两度,纸张双面打印,接待餐标降一档。如果连这点决心都没有,我们凭什么让企业相信我们会坚守环保底线?”
没人再反驳。
陈青敢这样做,还有一个原因。
这些钱最终还是会从环保企业和投资企业中返还给县财政。
并不是他有多强势,而是给京华打了个样板。
环保产业的路还很长,恰好京华对钱不在乎,对结果很看重。
“第三,调整项目节奏。”陈青看向列席会议的钱春华,“钱总,盛天集团能否接受分步实施?先配合京华环境公司建环保预处理厂和研发中心,把根基打牢,再上主工艺?”
钱春华微笑:“这正是我想建议的。分步走,投资压力小,审批风险低,还能逐步培养本地技术团队。我们愿意配合。”
“好。”陈青合上笔记本,“那就这么定。散会。”
众人陆续离开。
钱春华走在最后,到门口时回头:“陈书记,分步走还有一个好处——如果有人想从部里卡脖子,他们卡不住一个已经建成投产的环保厂。这是既成事实。”
陈青明白她的意思:“谢谢你们的支持。”
钱春华默默的看了他一眼,内心暗叹了一声,转身离开了。
办公室里只剩下陈青一人。夕阳西斜,金色的光铺满桌面,把那张省厅的纸条照得发亮。
手机震动,是马慎儿:“需要马家出手的时候,你千万别硬自己硬扛!”
陈青回复:“好。”
又一条,是吴紫涵:“追踪报道选题批了。台里指定要深挖‘背后的利益博弈’。我尽量客观,但……你早做准备。”
陈青看着这条消息,久久没有回复。
最后只打了两个字:保重。
吴紫涵现在的态度不明,他不宜表现出任何情绪和心情。
窗外,夜幕开始降临。
远处矿山的轮廓逐渐模糊,像一头蛰伏的巨兽。
邓明敲门进来,声音很低:“书记,严主任的秘书刚才又打了个电话,说……包书记办公室今天下午调阅了调研的全部材料。”
陈青站在窗前,背对着邓明。
玻璃上反射出他的脸,疲惫,但眼睛里有火光。
“知道了。”他说。
该来的,总会来。
但这一次,他不再是被动等待的那个人。
陈青发现自己现在的烟瘾越来越大了。
之前在市政府因为柳艾津这个市长是女人,连司机都不敢抽烟。
却不知道柳艾津自己本身也会抽烟的。
而现在陈青自己却一天一包烟还不够。
办公桌上的烟灰缸,邓明每天都要来清理好几次。
陈青站在行政中心大楼七层的窗前,看着这座正在苏醒的县城。
远处矿山的轮廓在晨雾中若隐若现,像一头蛰伏的巨兽——安静,却随时可能露出獠牙。
桌上的手机屏幕终于亮起,是刘勇的来电。
“书记,人抓到了。”
刘勇的声音透着疲惫,但更多的是如释重负的兴奋:“张彪,在临省边界的货运站。我们的人蹲了十二个小时,他刚露面准备搭车去边境,被按住了。”
“指纹比对呢?”
“完全吻合。烟头上那半个指纹,就是他右手中指的。DNA报告刚出来,也匹配。”刘勇顿了顿,“另外,在他随身行李里搜到三万现金,全是旧钞,连号。还有一张去东南亚的假护照。”
陈青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
三天了。
从河边那些翻着白肚的死鱼,到粥店老板那句“蝎子纹身”,再到此刻张彪落网——这条线,终于扯出了一头。
“审讯了吗?”
“正在路上。按照您的指示,直接押回县局审讯室,不走看守所。”刘勇压低声音,“书记,这案子……”
“我知道。”陈青打断他,“你不用多说,按程序办。我要的是口供,是所有他知道的。”
挂断电话,陈青重新点了一支烟。
烟雾在晨光中盘旋上升,像某种不祥的征兆。
张彪落网是好事,但太快了——从锁定特征到抓捕,不到二十个小时。
一个能在夜间调度四台罐车、精准选择倾倒点、算准雨势的“专业团队”核心成员,会这么容易落网?
要么是对方弃车保帅,要么……这就是个饵。
邓明敲门进来,手里拿着平板电脑:“书记,省台昨晚的《深度调查》完整录像,还有舆情监测数据。”
“放桌上吧。”
“另外……”邓明犹豫了一下,“市委办刚才来电话,说柳市长今天上午九点召开全市环保工作紧急视频会,要求各县区一把手参加。”
陈青点点头,没说话。
邓明识趣地退出去,轻轻带上门。
办公室里重新安静下来。
陈青走到办公桌前,点开那段时长二十八分钟的报道。
画面从丰通矿区航拍开始——浑浊的河水、漂浮的死鱼、围观的村民。
镜头扫过截渗坝,扫过穿着防护服的京华环境技术人员,最后定格在他那张眉头紧锁的脸上。
还是最初新闻里的那些再度重新播放了一遍,剩下的时间里,镜头给了愤怒的村民、哭泣的农妇、以及河道里那些触目惊心的死鱼特写。
报道最后,吴紫涵站在那原本不应该存在的河边,背对镜头:“一条河的污染,或许可以治理。但公众的信任一旦被破坏,需要多少时间和努力才能重建?这,是摆在金禾县面前更深刻的课题。”
画面暗下,字幕浮现:《金禾之痛:污染背后的利益暗战》。
陈青关掉视频,点开舆情报告。
依然还是那一套,支持的声音有,质疑的声音更多。
最刺眼的一条评论被标红:“前脚刚签了百亿项目,后脚就污染,要说没猫腻谁信?坐等纪委介入。”
陈青盯着那条评论看了很久,直到烟灰烫到手指才猛然回神。
凌晨五点半,刘勇的电话再次打来。
“书记,张彪开口了。”
“说。”
“废酸来源是邻省一家被关停的小化工厂,老板姓赵,已经被当地警方控制。但张彪咬死,货源信息和具体操作要求,都是‘中间人’通过电话指挥的。他没见过对方,只收钱办事。”
陈青走到窗前:“中间人是谁?”
“他说……是孙大贵。”
“孙大贵?”陈青眼神一凛,“人在监狱里,怎么指挥?”
“张彪交代,大概半个月前,有个自称‘孙老板朋友’的人找到他,说孙大贵在里头需要人办事,钱不是问题。双方全程电话联系,对方用了变声软件。但有几条短信,张彪留了个心眼,没删。”
刘勇顿了顿:“技术科还原了短信内容,其中一条是:‘大贵哥说了,这事办成,送你出境’。发送号码是虚拟号,查不到源头。但张彪说,对方提过‘省城有人会安排’。”
省城。
又是省城。
陈青揉了揉眉心:“继续审。问清楚资金流向,所有转账记录、现金交接细节,一个都不能漏。”
“明白。还有……”刘勇压低声音,“张彪情绪不太对,反复问我们能不能保护他家人。我怀疑,他可能知道些不该知道的。”
“先稳住他。告诉他,配合就有出路。”
刚挂断,手机又震——这次是严巡。
陈青调整了一下呼吸,接起来:“严主任。”
“看新闻了吗?”严巡开门见山。
“看了。”
“省台这个报道,你怎么评价?”
陈青沉默了两秒:“平衡,但倾向性明显。重点不在我们怎么处置,而在‘为什么会发生’。”
“没错。”严巡的声音听不出情绪,“刚才省委宣传部有人给我打电话,问金禾县的舆情是怎么回事。我说,事情在查,结果没出之前,不宜定性。”
这话里有话。
“严主任,您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有人不想让这件事悄无声息地过去。”严巡顿了顿,“陈青,你实话告诉我,张彪的案子,到底能挖多深?”
“已经挖到了孙大贵。”
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
“孙大贵在省三监。”严巡缓缓说,“那是重刑犯监狱,管理严格。他能从里头往外传话,说明监狱系统有问题。而监狱系统……归省司法厅管。”
陈青握紧了手机。
“严主任,如果继续挖下去……”
“会挖到很多人不愿意看到的东西。”严巡打断他,“但我还是要问你:你敢不敢继续挖?”
“敢。”
“好。”严巡语气严肃起来,“我给你三天时间。三天内,把你手上所有证据——张彪的口供、资金流向、废酸源头、还有孙大贵这条线——全部整理成一份完整报告,直接报给我。记住,只报给我。”
“明白。”
“另外,”严巡的声音忽然轻了些,“现在不管是来自哪里的压力,你都要撑住。否则,一切都是空谈。”
“我明白,谢谢严主任!”
电话挂断之后,陈青忽然有种感觉——
严巡的语气里有一种不同寻常的决断。
陈青忽然意识到——这位一向以‘程序正义’著称的省发改委主任,此刻跳过了所有常规层级,直接向他下达指令。
这不像严巡,或者说,这才是真正的严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