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库拉格之耀号的英灵殿内部,呈现出一种奇特的寂静。
这里并非全然无声。深埋于战舰核心区域的这个殿堂里,无数精密的仪器仍在运转,发出低沉的嗡鸣。古老的空气循环系统将净化过的气体缓缓注入,带着些许机油和熏香的气味。少数身着红袍的技术神甫手持黄铜香炉,步履缓慢地穿行于巨大的机械结构之间,炉中升起的淡蓝色烟雾在昏暗的照明下盘旋、消散。
数个赐福颅骨悬浮在半空,它们眼窝中的红色光芒有节奏地闪烁,如同某种古老仪式的节拍器。这些经过机械教祝福的伺服颅骨沿着预设的路径缓缓飞行,记录着英灵殿内每一台沉睡机械的数据状态,时不时发出轻微的电子嗡鸣。
此地原本存放着极限战士战团大部分的无畏机甲,但此刻大多已随各自所属连队奔赴前线。空旷的殿堂内,只剩下四台无畏机甲仍固定于各自的支架上,处于最低能耗的休眠状态。
最内侧支架上,那台最新安置的救赎者无畏机甲——“卡托尼亚之怒”,正静静矗立。
它的外形与其他无畏机甲有所不同:弧形的观察窗设计,使其能够在更广的视角内观察战场;左臂的加特林机炮经过特殊改造,炮管更长,散热结构更复杂,那枚德克兰曾经珍视的荣誉桂冠被永久性地固定在了臂甲外侧,在幽暗的光线下依旧闪烁着微弱的金色光芒;右臂的动力拳紧握,两腿的外侧装甲板上,分别固定着他的雷霆锤和风暴盾——这并非标准配置,而是技术神甫们对这位英雄的特殊致敬。
石棺之内,德克兰·卡托尼亚残缺的躯体悬浮在营养液中。
冰冷的液体包裹着他,维持着他仅存的生命体征。他的大部分肢体已经在那场跳帮复仇之魂号的惨烈战斗中失去,胸腔也有多处致命伤。若非阿斯塔特改造的超凡体质和极限战士医疗技术的全力抢救,他早已战死。
但活下来的代价,是被永远封存在这钢铁的坟墓中。
石棺是保护,也是囚笼。德克兰的意识在大部分时间都处于深度休眠状态,只有在战团需要时才会被短暂唤醒。上一次苏醒,是参加卡尔·霍恩的连长加冕仪式。他透过弧形的观察窗,看着自己的兄弟接过第一连的指挥权,看着柯莱莎为卡尔戴上那顶红白相间的横冠头盔。
他为卡尔感到骄傲。
但石棺内的黑暗与孤寂,几乎要将他逼疯。这不是他的身体,不是他熟悉的四肢,不是他可以自由呼吸的空气。每一次苏醒,他都感觉自己被困在一个巨大、笨重、陌生的钢铁躯壳中,被迫以另一种形态“活着”。
而现在…
黑暗。
无边的、纯粹的黑暗。
德克兰猛地“睁开”眼。他看不到任何东西,感受不到石棺内的营养液,感受不到无畏机甲的外部传感器。只有黑暗,吞噬一切的黑暗。
“我…被唤醒了?”他的意识在黑暗中飘荡,“战斗…要开始了吗?”
没有回应。没有技术神甫的祈祷声,没有机械启动的轰鸣,没有卢娜熟悉的声音。
只有寂静。
死一般的寂静。
然后——
声音。
起初很轻微,如同遥远的雷鸣。接着逐渐放大,变得清晰,变得狂暴。那是千万个声音同时发出的咆哮,混合着战吼、哀嚎、金属碰撞、骨骼碎裂…所有的声音都指向同一个主题:暴力、杀戮、鲜血。
德克兰的“心脏”猛地一缩。
这个声音…他太熟悉了。
在德拉特米安达斯星球,在他灵魂深处那场惊天动地的对决中,他听过这个声音。在他战胜了恐虐意志、拒绝了血神亲自递出的橄榄枝后,这个声音曾在他脑海中回荡了许久,如同永远无法摆脱的诅咒。
恐虐。
血神。
战争与屠杀之主。
“滚出去…”德克兰的意识在抗拒,“不然…我现在依旧可以把你打趴下……”
但声音没有停止,反而愈发清晰。那千万人的咆哮渐渐汇聚成一个低沉、厚重、充满原始暴力的声音,仿佛从地心深处传来,又像是从宇宙诞生之初便已存在。
“战争与鲜血之神……”德克兰艰难地“开口”,他的声音在这片意识空间中显得沙哑而破碎,“你这家伙……我都变成这样了……你还不肯放弃我吗?”
随着他的话语,黑暗开始消散。
不是缓缓退去,而是如同被无形巨力瞬间撕裂。
眼前的世界扭曲、变幻,露出了让任何理智生物都会崩溃的景象:
深不见底的血海,粘稠的血液在其中翻涌、沸腾,无数残缺的肢体在其中沉浮;由亿万颅骨铺就的大地,每一颗颅骨的眼窝中都燃烧着猩红的火焰;骸骨堆积成山,有些属于人类,有些属于异形,有些甚至属于恶魔,它们构成了这片空间诡异的地貌;天空被无穷无尽的亡魂填满,它们扭曲的面孔发出无声的哀嚎,那些哀嚎直接侵入德克兰的意识,试图将他的理智撕碎。
而在视线的尽头,一座由无数颅骨堆积而成的山峰拔地而起,高耸入“天”。山峰之巅,一个巨大的黄铜王座巍然矗立。
王座本身就是一个亵渎的造物:扶手上镶嵌着仍在跳动的心脏,椅背上挂满了剥下的皮肤,底座由断裂的武器和扭曲的盔甲焊接而成。而在王座之上,端坐着一个身影。
那身影庞大得超乎想象,仿佛由世间所有的暴力、愤怒、仇恨和杀戮凝聚而成。他的轮廓在猩红的光芒中若隐若现,只能看到漆黑的铠甲覆盖全身,铠甲上布满了尖刺和倒钩,每一寸都在流淌着新鲜的血液。一顶巨大的角盔遮蔽了他的面容,但从角盔下透出的两道红光,如同地狱深处最炽热的火焰,死死锁定在德克兰身上。
恐虐。
血神本尊——或者说,是他在亚空间中的投影。
德克兰感觉自己的“身体”在颤抖。不是因为这景象的恐怖,而是因为那股直接作用于灵魂的压迫感。那是神只的注视,是超越凡物理解范畴的存在投来的目光。在德拉特米安达斯,他面对的是恐虐意志的化身,而此刻,他面对的…更像是血神对他个人的“关注”。
“放弃吧……恶神……”德克兰咬紧牙关,尽管他已经没有牙齿可咬,“我就算是死……也不会,臣服于你……”
他的话语断断续续,不仅是因为虚弱,更是因为那股无处不在的压迫感几乎要碾碎他的意识。但他强迫自己抬起头,迎向那两道红光。
恐虐没有开口。
沉默笼罩了这片血腥的空间。只有血海翻涌的声音,颅骨摩擦的声音,亡魂哀嚎的声音。但所有这些声音,都仿佛在为王座上那位存在的沉默做注脚。
德克兰等待着。他知道血神绝非善罢甘休的存在。在德拉特米安达斯,他拒绝了成为神选的机会,甚至击败了恐虐的意志化身。对于崇尚力量与胜利的血神而言,这既是侮辱,也是诱惑——一个能够拒绝神只、甚至战胜神只意志的凡人,其灵魂的价值远超普通神选。
时间在这片空间中失去了意义。可能是一瞬,也可能是永恒。
终于,恐虐动了。
不是起身,不是抬手,甚至不是真正的动作。而是一种…存在的震颤。整个空间开始同步震动,血海掀起滔天巨浪,颅骨山峰簌簌作响,亡魂的哀嚎变得更加凄厉。
然后,从那顶巨大的角盔下,传出了一阵低沉的笑声。
那不是人类的笑声,甚至不是任何生物能发出的声音。那是千万场战争的回响,是亿万次屠杀的共鸣,是暴力本身在嘲笑理智,是杀戮本身在蔑视生命。那笑声中带着一种赤裸裸的、毫不掩饰的意图——不是愤怒,不是威胁,而是…计谋得逞的得意,以及对猎物最终落入陷阱的嘲讽。
德克兰瞬间明白了。
这笑声在说:你以为你赢了?你以为拒绝了我就结束了?看看你现在,德克兰·卡托尼亚。看看你现在是什么样子。
一具残缺的躯壳,被封存在钢铁棺材里,再也无法感受风吹过面颊,再也无法握紧战友的手,再也无法自由地奔跑、跳跃、战斗。你成了一台机器,一件武器,一个需要被唤醒才能“活着”的怪物。
这就是你的胜利?这就是你坚守的忠诚?
笑声在持续,越来越响,越来越刺耳。德克兰想要反驳,想要怒吼,想要告诉这个恶神,即使变成了无畏机甲,他依然是极限战士,依然是德克兰·卡托尼亚,依然会为奥特拉玛、为帝皇、为人类而战。
但他发不出声音。
笑声变成了咆哮,变成了席卷整个空间的声浪。血海倒卷,颅骨崩塌,亡魂四散。那两道红光从王座上射下,穿透了德克兰的意识,仿佛要将他从内到外彻底看透。
“不——”德克兰在意识深处呐喊,“滚出我的——”
黑暗再次降临。
不是之前的纯粹黑暗,而是带着血色残影的、更加沉重的黑暗。德克兰感觉自己在下坠,坠向无尽的深渊,而那低沉的笑声始终追随着他,如同附骨之疽。
“——呃!”
现实世界中,石棺内的羊水舱里,德克兰猛地睁开眼睛。
营养液因为他的剧烈动作而泛起波纹。他残存的肺部费力地呼吸着,尽管供氧系统在正常运作,但他依旧感觉窒息。胸膛在起伏——或者说,那残存的胸腔结构在模拟起伏的动作。
幻觉?梦境?还是…又一次的腐蚀尝试?
德克兰不知道。但他知道那感觉太真实了。恐虐的注视,血神的笑声,那片血腥的空间…一切都烙印在他的意识深处,清晰得可怕。
他透过弧形的观察窗看向外部。英灵殿的昏暗光线透过厚厚的玻璃渗入,勾勒出外部世界的模糊轮廓。然后,他看到了一个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