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倒是平清盛所部,因为始终没有真正投入激烈的战斗,保存了完整的建制,军容齐整,士气(看热闹的士气)也还算旺盛,在混乱不堪的战场上显得格外“突出”。
就在这僵持不下、局势混沌的时刻,后白河天皇所在的东三条殿内,气氛也逐渐变得焦躁。雅仁早已没了刚开始那副“看戏”的悠闲姿态,他听着前线传回的一份份“进攻受挫”、“敌军抵抗顽强”、“我军伤亡xx”的战报,眉头越皱越紧,手指不耐烦地敲打着御座的扶手。
“废物!都是一群废物!”他终于忍不住低声斥骂起来,“数十倍于敌的兵力,打了整整一夜,竟然连鸭川都过不去?平清盛呢?他的队伍是去看风景的吗?”
侍立在一旁的信西入道脸色也十分难看,他精心策划的速战速决眼看就要变成一场消耗战甚至烂仗,这对他威望的打击是巨大的。他强压怒火,躬身道:“陛下息怒,或许是敌军负隅顽抗,超出了预估。愚僧已严令各部加紧攻势……”
“加紧攻势?拿什么加紧?”雅仁冷哼一声,打断了他,“朕看他们是各怀鬼胎,出工不出力!尤其是那个平清盛!” 他目光锐利地扫过信西,意有所指。
殿内一些急于表现的公卿或侍臣开始七嘴八舌地出主意,有的建议再次增兵,有的提议绕道攻击,甚至有个老迈的公卿颤巍巍地提出,可以尝试祭祀,请早已作古的源赖光公“降神”附体,带领官军破敌,引得雅仁一阵白眼。
就在这一片混乱、近乎荒唐的氛围中,一个略显稚嫩却条理清晰的声音响起,吸引了众人的注意。
“陛下,诸位大人,请听我一言。”
众人望去,说话的是源义朝之子,年纪虽小,却因平素沉稳寡言、眼神锐利、武艺非同寻常而被一些武士私下称为“鬼武丸”的源赖朝(你可能不认识这个名字,不过镰仓幕府你应该知道)。他并未被眼前混乱的战报和嘈杂的议论所干扰,而是冷静地分析道:
“我军屡攻不克,并非兵力不足,亦非将士不勇。敌军布防,皆依托白河北殿高墙与外围工事,依赖强弓劲弩远射,使我军难以近身。强行渡河仰攻,正中其下怀。”
“然而,眼下风向,正是西风。且近日天干物燥,敌军为防御我军火矢,必已清除殿前草木,但其西邻的故家成大人邸内,屋舍连绵,林木尚存,多为木质结构。”
他抬起头,目光清澈而坚定地看向后白河天皇:“何不采用火攻?派遣精锐小队,绕至侧翼,点燃木屋。风助火势,烈焰必会迅速蔓延,窜入白河北殿。届时,浓烟烈火之下,敌军阵脚必乱,弓弩失效,军心崩溃。我军再趁势发动总攻,必可一举而下!”
殿内顿时安静下来,众人看着这个半大的孩子,眼中都露出惊异之色。此计虽略显狠辣,但无疑是打破目前僵局最有效、也最直接的方法!
后白河天皇闻言,原本阴沉的脸上瞬间云开雾散,他仔细看了看地图,又看了看窗外飘扬的旗帜确认风向,眼中闪过一丝惊奇与赞赏。他猛地一拍扶手:“妙!此计大妙!赖朝君小小年纪,竟有如此见识,不愧是将门虎子!”
他当即采纳了这个建议,并高声宣布:“传朕旨意,即刻施行火攻!若此法奏效,攻破敌巢,首功记于其父义朝身上!” 这既是对源义朝的一次试探性笼络与激励,也隐隐表达了对前线其他将领(尤其是平清盛)进展缓慢的强烈不满。同时,他看向源赖朝的目光中,也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考量与一丝隐忧——此子,非同一般。
火攻的命令如同一声惊雷,迅速传到混乱的前线。正在鸭川边“稳坐钓鱼台”的平清盛得知此令出自天皇,并且与源义朝之子有关后,心中顿时明了。他知道,不能再“静坐”下去了,否则战后论功,他不仅捞不到好处,反而可能被问责。
“传令!”平清盛终于站起身来,脸上恢复了平日的威严,“前军变阵,弓弩手准备火箭!掩护步卒,突击队绕行西侧,点燃藤原家成邸!其余各部,做好准备,一旦火起,立刻发动总攻!” 他心中暗忖,这倒是个打破僵局、又不用自己部下正面硬拼、承受最大伤亡的好办法。既然天皇和源家都想出了这条“妙计”,那执行功劳,我平家自然要分一杯羹!
命令下达,训练有素的部队立刻行动起来。弓弩手向对岸倾泻出密集的火箭,虽然大部分被围墙挡住,但也起到了掩护和骚扰的作用。与此同时,数支由矫健步卒组成的突击小队,借助地形掩护,快速迂回至白河北殿西侧。他们轻易地翻过藤原家成邸的院墙,将携带的引火之物泼洒在屋舍、木材堆上,随即点燃。
此时正值夏季,又恰好刮着不小的西风。火种一落,顿时如同点燃了烈油的布帛,烈焰“轰”地一声腾起,迅速蔓延开来!风助火势,火借风威,熊熊烈火如同一条狂暴的赤色巨龙,张牙舞爪地吞噬着一切可燃之物,浓烟滚滚,直冲云霄!火舌轻易地越过院墙,舔舐着白河北殿西侧的木质建筑和防御工事。
刹那间,白河北殿西侧陷入一片火海!浓烟顺着风势灌入殿内和防守阵地,守军被呛得咳嗽不止,眼泪直流,视线严重受阻。燃烧产生的噼啪巨响、木材倒塌的轰鸣、以及被烈火吞噬的士兵发出的凄厉惨叫,汇成了一曲地狱般的交响乐。原本凭借工事勉力支撑的防线,在这突如其来的灾难面前,瞬间土崩瓦解。箭矢失去了准头,阵型被恐慌的士兵冲散,指挥系统也陷入了瘫痪。大火不仅带来了直接的杀伤,更彻底摧毁了守军本就摇摇欲坠的士气。
“完了……全完了……”藤原赖长在亲信的保护下,退守到尚未被大火波及的院落中心,望着眼前这片末日般的景象,望着那些在火海中挣扎惨叫的士兵,望着四面八方如同潮水般趁势涌来的官军旗帜,他面如死灰,心知大势已去。此刻,他脑中只剩下一个念头——逃!必须尽快逃离这片火海,逃离京都,或许还有一线生机!什么左大臣的尊严,什么匡扶社稷的理想,在生死面前都显得如此苍白可笑。
而在御所更深处,一间相对僻静的偏殿内,崇德上皇脸色狰狞,双目赤红,正对着那名一直跟随在他身边的黑袍播磨流术士低吼:“还等什么!看到了吗?逆贼已经杀进来了!火也烧起来了!此时不动手,更待何时!快!施展你的术法!召唤业火!驱使魔物!让那些逆贼都葬身火海!让他们永世不得超生!” 他状若疯魔,仿佛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这最后的、虚无缥缈的“力量”上。
那术士隐藏在兜帽下的脸上似乎露出一丝诡异而得意的笑容:“陛下稍安勿躁……时机将至,但还需再等片刻……”
“等?!等什么!”崇德几乎要扑上去抓住他的衣领,“再等下去,朕就要和这殿宇一同化为灰尽了!”
“等……”术士的声音陡然变得阴冷而充满恶意,“等其他人无暇顾及陛下您之时!便是夺取您这蕴含无尽怨念的魂魄,作为献给‘彼方’大人最佳祭品之刻!” 话音未落,他黑袍下干枯如鸟爪的手指猛地探出,指尖缠绕着散发出刺骨寒意与不祥气息的黑气,如同毒蛇般直抓崇德的头顶天门!
崇德只觉得一股冰寒刺骨、邪恶至极的力量瞬间笼罩下来,仿佛要将他的灵魂从躯壳中硬生生扯出!视野迅速变得模湖黑暗,无边的悔恨、恐惧与绝望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难道自己机关算尽,忍辱负重,最终没有亡于刀兵烈火,却要死在这等邪魔外道的卑劣手段之下?!成为献给某个未知存在的祭品?!
千钧一发之际!
“噗嗤——!”
一声利刃入肉的闷响,打破了这诡异的氛围!那名术士志在必得的动作猛地一僵,发出一声不敢置信的、凄厉至极的惨叫!他艰难地低下头,看到一截染血的、闪着寒光的刀尖,正从自己胸口透出!
在他身后,统子内亲王不知何时出现,她身着素色斋服,但眼神却异常坚定,手中紧握着一柄短小的肋差,用尽全身力气,将短刀从术士背后狠狠刺入!
“你……你这……”术士艰难地扭过头,兜帽滑落,露出一张扭曲而布满诡异纹路的脸,眼中充满了怨毒与难以置信。
统子用力抽回短刀,温热的鲜血溅在她的衣袖和脸上。术士的身体晃了晃,眼中光芒迅速消散,带着无尽的怨恨与不甘,软软地倒了下去,抽搐两下便不再动弹。
“你……你这又是何苦……”统子看着惊魂未定、大口喘着粗气、浑身被冷汗浸透的崇德,眼中充满了复杂难言的悲伤与怜悯,声音微微颤抖,“这个人……浑身散发着不祥的气息,你究竟是从哪里找来的?” 见崇德只是死死地盯着那术士的尸体,眼神空洞,仿佛还没从刚才的惊变中回过神来,并不回答,她深深地叹了口气,仿佛瞬间苍老了许多。
她走上前,不顾地上的血污,拉住崇德冰冷而颤抖的手,急促地说道:“罢了……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你快从后门走吧!那边火势稍小,还有一些忠于你的武士在拼死抵挡,等着护送你离开!我……我毕竟是你们共同的姐姐,想必……他还不至于……太过为难于我……” 说到最后,她的声音也带上了一丝不确定和苦涩,在这皇权倾轧、骨肉相残的残酷现实面前,所谓的亲情,显得如此脆弱。
崇德上皇挣扎着站起身,灵魂深处传来的阵阵虚弱与刺痛,以及在生死边缘走了一遭的巨大恐惧,依然让他浑身发软。他最后看了一眼倒在血泊中、死状凄惨的术士,又看了看一脸悲戚、衣袖染血的统子,嘴唇剧烈地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是感谢?是忏悔?还是怨恨?最终,千言万语都堵在喉咙里,一个字也没能说出来。他猛地转过身,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绝望,在几名浑身烟尘血污、忠心耿耿的武士搀扶护卫下,踉跄着冲入尚未被大火完全吞噬、但已浓烟弥漫的后院,仓皇逃离了这片即将彻底陷落、化为焦土的绝地,消失在京都郊外混乱的晨雾、硝烟与山林之中,前途未卜,吉凶难料。
……
平安京,稗田宅。
书房内依旧弥漫着书卷与墨香特有的宁静气息,仿佛与外界的兵戈扰攘、烈火焚城、权力更迭彻底隔绝开来。稗田阿未放下手中那支几乎要被她捏出汗的笔,揉了揉因长时间书写和紧张等待而无比酸涩的手腕,抬起那双仿佛能映照出世事变迁、此刻却难掩疲惫与忧虑的沉静眼眸,望向静静坐在窗边、似乎一直在侧耳倾听着远方隐约传来的喧嚣与哭喊的上白泽慧音。
“慧音老师,外面的……战斗,好像渐渐停息了,那冲天的火光……是不是也弱下去了?这一切……是不是已经结束了?”
慧音缓缓睁开双眼,她的目光似乎穿透了层层墙壁与空间,看到了那燃烧殆尽、余烟袅袅的宅邸废墟,看到了胜利者正在清扫战场、清点俘虏与首级,也看到了失败者仓皇远遁、不知所踪的凄凉背影。她轻轻摇了摇头道:
“不,阿未。”她轻声说道,“这并非结束……京都的火焰或许会熄灭,白河北殿的废墟也会被清理,但有些东西,一旦被点燃,就难以轻易扑灭了。”
她转过脸,看向阿未:“这流淌的鲜血,这被践踏的亲情伦常,这凭借武力决定一切的规则……就像一颗被种下的种子。今日的胜利者,凭借刀剑获得了无上权柄,那么后来者,又会作何想法呢?”
慧音的声音低沉下去,仿佛在陈述一个无可避免的未来:“这仅仅是一个开始……一个属于武者,属于刀剑,属于野心与纷乱的时代,它的序幕,已经被这鲜血与烈火,强行拉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