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而言之,事情便是如此了。”
八云紫用折扇轻轻遮着嘴角。她略去了其中某些过于隐秘的环节——比如那卷来历蹊跷、最终引向“障碍之神”的古经,以及那位可能始终在更高处投下视线、乐于见到“障碍”运行的秘神。或许是她也未曾尽知全貌,或许是觉得此刻并非言明之时。
故事终了,房间里静了片刻,只有窗外风吹过积雪的枯枝,发出细微的呜咽。一直凝神倾听的星焰,直到这时才恍然发觉,紫那带着独特韵律的嗓音已经停歇好一会儿了。她下意识地想转过头,和坐在身边的主人分享听完这复杂往事的感想——
“咦?”
她看见,星暝不知何时已经双目轻阖,头微微偏向一侧,胸膛随着均匀绵长的呼吸缓缓起伏。他竟然……就这么坐着睡着了。
“哎呀呀——”紫见状,手中的折扇“唰”地一声展开,只留下一双含着盈盈笑意的紫色眼眸,目光落在星暝的睡颜上,“看来小星暝这一路奔波回来,着实是累坏了呢。连咱这么精彩的故事,都能当成摇篮曲听,听着听着便去会了周公。也罢,就让他好好睡一觉吧,总强过睁着眼睛却魂游天外。”
她站起身:“星焰,好好照顾你家主人,他是该好好休息一下了呢。”留下这句语焉不详的话,紫的身影便悄无声息地融入了张开的隙间,消失不见。
……
一种久违的、让人筋骨酥软的暖意包裹着全身,像是陷在晒足了秋日阳光的干草堆里,又像是浸泡在温度恰到好处的温泉中,连指尖都懒洋洋地不想动弹。星暝的眼睫颤动了几下,挣扎着从深沉的黑甜乡中浮起,缓缓睁开了眼睛。
视线先是模糊一片,渐渐才凝聚清晰。他发现自己正躺在某套带着淡淡清香的被褥里,身上盖得厚实实。而星焰正跪坐在他身侧的榻榻米上,微微前倾着身体,两只手小心翼翼地虚拢在他盖着的被子外侧,掌心朝下——一丝丝温暖而稳定的热量,正持续不断地从她掌心散发出来,渗透被褥,驱散着冬日的寒意。
“主人,您醒了!”看到星暝睁开眼,星焰脸上瞬间绽放出如同破晓阳光般明媚的喜悦,但立刻,她又像想起了什么重要教诲似的,努力抿了抿嘴唇,试图让那过于灿烂的笑容收敛些,挺直腰板,摆出一副“沉稳可靠”的架势。可惜,那双亮晶晶的、盛满了毫不掩饰的开心与安心的眼睛,彻底出卖了她的努力。
“我这是……听着听着就睡着了?”星暝撑着还有些发沉的身体坐起来,抬手揉了揉隐隐作痛的额角。意识回笼,紫讲述的那段关于崇德天皇与“大天狗”的沉重往事,碎片般在脑中闪过。他有点不好意思承认自己居然在听故事中途失去意识,轻咳一声,找了个听起来还算合理的借口:“可能是紫的故事……嗯,讲述的节奏太舒缓了,让人放松过头。辛苦你了,星焰。”
话音刚落,一阵强烈的、仿佛胃袋都缩成一团的空虚感猛地袭来,同时喉咙里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火烧火燎。“唔……”他不由自主地按住腹部,眉头皱了起来,“我这是睡了多久?怎么感觉像是被饿了三天三夜……”
星焰的表情一下子变得有些微妙,眼神开始飘忽,手指也无意识地绞着衣角:“那个……主人您其实……”
“星暝大人!你可总算是醒啦!”一个激动的叫喊声从房间外猛地迸发,只见草薙剑“嗖”地一下化作流光窜到他面前,剑身因为情绪高昂而嗡嗡作响,剑穗狂摆,“您这一觉,睡得可是天昏地暗!足足一天一夜还多!您知道这一天一夜星焰是怎么过的吗?她急得团团转,跑去问神出鬼没的紫大人,紫大人只笑眯眯地说‘没事,睡饱自然醒’,可她哪能放心!最后愣是咬牙跑了一趟永远亭,好说歹说,把那位月之贤者都给请过来了!”
“一天一夜?!还惊动了师匠?!”星暝心头一震,睡意彻底消散。他没想到自己竟会睡得如此沉酣,更没想到星焰会为此特意去打扰永琳。
他掀开温暖的被子想要起身,一阵突如其来的、源自身体深处的无力感却让他腿脚一软,身体晃了晃,险些没站稳。
“主人!”星焰惊呼一声,连忙伸手扶住他的胳膊。
“……看来身体还没完全‘醒’过来。”星暝无奈地笑了笑,借着力道重新坐回床边,放弃了立刻起身的打算。饥饿感和口渴感变得更加鲜明,“吃的……喝的……有没有什么能立刻入口的?简单清淡些就好。”他望向星焰。
“啊!有的有的!我这就去厨房拿!粥一直温在灶上呢!”星焰像只受惊的兔子般跳起来,转身就要往外冲。
“大家不必匆忙,我已经带来了。”
只见留琴端着一个深色的木质托盘,步履稳定地走进房间。托盘上放着一碗冒着袅袅热气的白粥,粥面光滑,米香清淡;旁边是两个小巧的瓷碟,一碟是酱色的腌萝卜,一碟是翠绿的盐渍咸菜;还有一杯清澈的温水。
“留琴!太好了,真是及时雨。”星暝松了口气,由衷地感到庆幸。这位总是冷静周到的少女,在(除了扫地的)生活细节上几乎从未让人失望过。
留琴将托盘轻轻放在矮几上,碗碟摆放的角度都一丝不差。然而,就在她放下托盘,直起身的短暂过程中,星暝却清楚地察觉到一丝异样——她行走时迈步的节奏,似乎总感觉显得有些奇怪,虽然只是很短的一瞬间,却让人感觉到——生硬?
“留琴,”他接过那杯温水,小心地喝了几口,滋润着干痛的喉咙,目光带着关切落在她身上,用半是玩笑半是认真的语气问道,“你最近……是不是该进行一次全面的‘维护保养’了?我感觉你的动作,好像没有以前那么……‘行云流水’了。是哪里不太舒服吗?”
留琴微微低下头,声音没什么起伏,但语速比平时稍慢了一些:“让您担心了,星暝先生。这并非突发故障或机体不适。而是……我目前正主动运行在一种经过优化调整的‘低功耗模式’下。为了应对‘常规能源补充途径长期断绝’这一现状,尽可能延长我的可活动时间,不得不对部分非核心的运动模块精度与反应速度进行有计划的、阶梯式下调,以换取更高的能量利用效率。这是基于当前条件,经过计算后所采取的必要……性能妥协方案。”
“能源……”星暝握着水杯的手顿了顿,眉头微微蹙起。红魔馆的事务、西洋的波澜、归途的匆忙……他确实有一段时间没有特别关注留琴的“动力核心”这个根本性问题了。神社里的其他人,连同刚刚因为留琴到来而松了口气的星焰,闻言也都将目光聚焦在留琴身上,脸上不约而同地流露出关切与担忧。
“其实,大家不必为此过于忧虑。”留琴似乎想缓和一下略显沉重的气氛,语气努力显得轻松一些,“如果情况持续恶化,达到影响基本行动逻辑或认知功能的阈值,我会主动启动应急预案,进入深度休眠状态。在此状态下,我的能量消耗将降至接近无限低的水平。理论上,可以一直维持到未来的某一天,人类的科技水平重新发展到能够为我补充合规格的核燃料,或者找到其他可兼容的、足够高效稳定的替代能源之时。以我的结构强度与系统稳定性,安全休眠数百甚至上千年的时间尺度,是经过严谨推演的可行方案。”
“数百……上千年?”星焰小声地重复着,看着留琴平静的脸庞,眼眶微微有些发红。对她而言,数百年的分离,哪怕只是休眠,也漫长得令人心头发紧。
“难道……就没有别的、更主动的办法吗?”星暝放下水杯,大脑飞快运转,“比如……魔法?或许可以尝试……”
留琴轻轻地、但非常肯定地摇了摇头,打断了星暝的设想:“星暝先生,我理解您希望尽快解决问题的好意。从最宏观、最本质的哲学层面探讨,魔法与科学,或许最终都试图描述并利用构成这个世界的某些底层规则,用东方的说法,可谓‘道’的不同体现,从这个角度看,确有‘殊途同归’的可能。”她的语气变得格外严肃,“但是,在具体的实施路径、能量表现形式、安全冗余设计上,我所代表的科技造物体系,与常见的魔法能量体系之间,存在着巨大的、目前已知手段难以安全弥合的结构性鸿沟。贸然将未经适配的、性质活跃且往往带有强烈个人特质的魔法能量,直接导入或试图替代我原有的、高度精密且闭环设计的动力核心……其风险系数无法准确估量,但最可能的后果包括但不限于:能量回路过载熔毁、核心程式冲突崩溃、机体结构不可逆畸变,以及……威力不亚于一次战术级核弹爆炸的彻底解体。”
星暝沉默了,脸上露出那种小孩子很想帮忙、却发现自己可能只会帮倒忙时的、混合着不甘、气馁和担忧的复杂表情。既然留琴如此断言,那么试图用魔法手段“充电”的风险,恐怕真的高到无法承受。“……呜。” 他最终只能发出一声无力的气音,接受了这个现实。
默默喝完温度恰到好处的粥,胃里有了暖意的支撑,身体的无力感消退了不少。星暝决定不再拖延。他起身换好常服,目光扫过房间,落在了那个赤红色的“大天狗面具”上。那狰狞夸张的造型,在室内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刺眼。带上它?或许有点蠢,但也说不定会有什么意想不到的用处——比如,当个有点特别的话题引子,或者干脆就是个独特的“土特产”收藏。想了想,他还是走过去,将它拿了起来,入手是十足的微凉与沉实感。
他决定先去永远亭。首要目的是正式向师匠道谢,其次……或许也能旁敲侧击地问问,这位见识广博的月之贤者,对留琴这种“科技造物”的能源困境,有没有什么超越常规思路的见解。哪怕只是一点启发也好。
“主人,我跟你一起去。”星焰立刻表态,站到了他身侧。
“嗯,好。”星暝没有拒绝。穿越那片普通人容易迷路且经常性变化的竹林,有星焰在确实能省去太多麻烦。她对环境的敏锐,在这种时候总是格外可靠。
“星暝大人!老夫也……”草薙剑见状,又激动地悬浮起来,剑尖指向门口,跃跃欲试。
“你,留下,看家。”星暝头也没回,“神社不能离人。还有,老老实实待着,别给我惹事,尤其不许去故意挑衅神玉或者折腾玄爷。”
“偏心!星暝大人偏心!为什么星焰就能去!老夫也能护卫!老夫可是神剑!”草薙剑在身后发出委屈又不忿的嗡鸣。
“因为你话太多——”星暝一句话堵了回去,不再理会身后传来的、介于抗议和哀嚎之间的声音,带着星焰推门走进了博丽神社清冷而明亮的冬日庭院。
积雪在阳光下反射着有些刺目的光,空气干冷。两人一前一后,很快便没入了那片以容易迷失方向而闻名的迷途竹林。
一进入竹林,光线陡然暗了下来。高大茂密的竹丛将天空切割成碎片,只在厚厚的积叶上投下斑驳摇曳的光点。四周异常安静,只有远处不知何处传来的、空洞的风穿竹隙的呜咽。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泥土气息和竹叶的清香,但这清香之下,总隐隐透着一股让人心神不宁的、属于“迷宫”本身的暧昧氛围。
所幸,星焰走在前面。她似乎完全不受这天然迷阵的影响,步伐稳定,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周围看似千篇一律的竹丛,时不时停下,伸出手指在某根竹子的特定部位轻轻一点,或是侧耳倾听风声中极其细微的流向变化。
走了约莫三分之一的路程,来到一处竹丛格外密集、光线也更为昏暗的弯道时,星暝眼角的余光忽然瞥见侧前方一簇低矮的、被积雪覆盖的灌木后面,有什么雪白的东西极其迅捷地闪动了一下,随即隐没在更深的阴影里,只留下一点几乎看不见的脚印。
“……是帝吧。”星暝压低声音,对前面的星焰说。那只永远闲不住、以捉弄人为乐的“倒霉白兔”,十有八九正躲在某个暗处,兴致勃勃地观察着他们这两个难得的“通行素材”。天知道她是在评估恶作剧的难度和乐趣,还是在暗中调整着什么新的、令人哭笑不得的陷阱机关。幸运的是,这次她似乎没有立刻跳出来实施“欢迎仪式”的打算,或许是星焰身上散发出的那种稳定的、与竹林幽静格格不入的淡淡暖意,让她暂时选择了观望。两人提高了警惕,但最终有惊无险地穿过了这片最容易让人晕头转向的区域。
当眼前骤然开阔,那片被巧妙隐藏起来的空地以及空地中央那栋雅致的和风建筑——永远亭——映入眼帘时,星暝不由得微微屏住了呼吸。
与外界的冰封雪裹、萧瑟枯寂截然不同,永远亭的庭院仿佛被一道无形的、温柔的边界所守护。这里绿意盎然,而几株应是梅树的枝头,竟又违背环境地绽放着浅粉与莹白的花朵,散发着清冷的幽香。空气湿润而温暖,带着泥土和植物的生机,丝毫感觉不到冬日的凛冽。
在庭院一片漂浮着睡莲叶的池塘边,辉夜正手持一个细长的长柄水壶,姿态娴雅地为几株形态奇特的植物浇水。那几株植物在枝叶间悬挂着数颗果实。那些果实约莫鸽卵大小,通体浑圆,表面光滑温润,竟像是用最上等的玉石精心打磨而成,呈现出淡蓝、鹅黄等柔和剔透的色彩,内部似乎有极其微弱的光晕在缓缓流转,美丽得不似凡间之物。乍一看,其华美珍奇的程度,还真容易让人联想到传说中辉夜姬的“蓬莱玉枝”。
似乎是感应到了访客的气息,辉夜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缓缓转过身来。她今日穿着一身淡紫色的捻线绸和服,看到站在庭院入口处的星暝和星焰,她那双黑眸中漾开一丝真切的笑意,微微偏了偏头:
“星暝君,欢迎回来。还有星焰,怎么和你这个总爱四处奔波、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主人一样,到了门口反而也‘罚站’起来了?快进来吧,外面纵然有美景可赏,站久了也未免无趣。”
星暝和星焰依言踏入了这片奇异的“春日”庭院。星暝的目光忍不住又飘向那几株玉果植物,好奇地问道:“辉夜,这些是……”
“这个啊,”辉夜将水壶轻轻放在一旁的石台上,“若是星暝君的记性没出什么大问题的话,应该还能记得我说过的原产自月之都的植物——优昙花。”她顿了顿,眼波流转,带着几分戏谑看向星暝,“不过,若是被某些偶然有幸窥见此景、又对古籍传说一知半解的地上人看见,大概会言之凿凿地认定,这就是妾身当年不曾动心的‘蓬莱玉枝’本尊呢。”她话锋轻轻一转,语气里的调侃意味更浓了,“另外,星暝君若是偶尔能稍微‘用心’一点,不那么‘贵人多忘事’的话,或许能在后山你自己的长眠之处附近,也找到类似的一株哦?只是疏于照料,长得可能没我这里的精神罢了。”
“啊……”星暝被她说得一怔,随即脸上有些发烫。他确实很久没有去“探望”过自己那个后来知道的名义上的坟墓了。被辉夜这么轻描淡写地一提,一股混合着尴尬和些许莫名“愧疚”的情绪涌了上来。对“自己”和过去某些人的安息之地如此漠不关心,是不是显得有点太过……凉薄了?
辉夜看着他那一闪而过的窘迫和随即强自镇定的模样,肩膀微微颤动:“好了好了,不打趣你了。快些进屋里来吧。纵然有星焰在身边像个不会熄灭的小暖炉,这季节在庭院里久站,也并非什么风雅之事,小心着了寒气。”
星暝和星焰跟着辉夜走进了永远亭的主殿。室内温暖而干燥,空气中飘散着淡淡的、令人宁神的药草清香,混合着书卷特有的气息。布置一如既往的典雅简洁,却又在细节处透着难以言喻的悠远韵味。
“师匠她……现在方便吗?”星暝问道。
“永琳啊,”辉夜在靠近窗边的柔软坐垫上跪坐下来,示意他们也随意,“她正在里间做一些准备,为了应对可能来自月之都的……不太友好的‘礼节性访问’?”
“月之都的访问?”星暝和星焰交换了一个眼神,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惊讶。
“不必摆出如临大敌的模样。大概是月都的某些位高权重者,忽然觉得妾身在地上闲居太久,生活过于‘安逸’,心里不太平衡,想发份文书请我回去‘叙叙旧’,或者‘协助调查’什么的吧。”她看向星暝,唇角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讥诮,“不过,有永琳在,他们难道还能派出大军,强行攻破永远亭,把妾身塞进笼子里抬回去不成?更何况,那些家伙精于算计得很,只要稍微试探,发现事不可为,多半会‘明智’地选择暂时退却,等待下一个千年也说不定。完全无需担心。”
“这、这样啊……”星暝虽然知晓辉夜与永琳的实力,但“月之都”这三个字所代表的分量和潜在的危险,依然让他心头微沉。那毕竟是与地球截然不同的另一个世界,拥有着难以想象的科技与力量。
“星暝,你是在找我么?”
一个温和中透露着淡定的女声,忽然从连接内室的廊道阴影处传来。星暝转头,只见八意永琳不知何时已悄然站在那里。她依旧穿着那身标志性的、带有星座纹饰的蓝红色长裙,脸上带着仿佛能包容万物又洞察一切根源的淡淡微笑,视线平静又自然地望过来。
“师匠!”星暝连忙站起身。
永琳缓步走近,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片刻:“看来深度睡眠的效果不错,脸上的疲惫之色淡去不少。有事便直说吧……如果是为了昨日之事道谢,那大可不必。调理因过度疲惫与心神松弛而陷入深层休眠的身体,对我而言并非难事,只是恰好路过罢了。”
星暝准备好的满腹感激之词一下子被堵在了喉咙里。师匠总是这样,轻易看穿他的意图,并提前将某些“客套”的路径封死。他只好顺势问道:“师匠,关于月之都那边……真的不需要我们做些什么吗?如果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哪怕是跑腿或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