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鸿儒连眼皮都没抬,只是握着拐杖的手微微一动,稳如泰山般,斜斜指向了右上方那片被光秃枝桠分割的夜空——
秦行之带着疑惑,下意识地顺着那方向,仰起了头。
就在他目光聚焦的刹那!
一道黑影撕破浓稠的夜色,如箭矢般俯冲而下,带着破空之声,几乎贴着他的头皮掠过!黑影在空中灵巧地打了个旋,稳稳落在不远处的路灯顶端,收拢了宽大的翅膀。
是那只通体乌黑的渡鸦。它站在光晕与阴影的交界处,居高临下,先是歪了歪脑袋,用黑曜石般的眼睛扫视了一下树下两人,然后张开喙,响亮地:
「嘎——嘎——」
两声啼鸣在寂静的冬夜里格外清晰,甚至带着点耀武扬威的意味。
「是小栀的鸟!」秦行之这下信了,拍着胸口,又是好笑又是惊叹。
秦鸿儒嘴角勾起一个几不可察的弧度,目光仍望着远处,却中气十足地唤道:「小张!」
「到!」一直如雕塑般静立在廊柱阴影里的警卫员小张,立刻以标准的跑步姿势上前,立正待命。
「记一下,」秦鸿儒用拐杖虚虚点了点秦行之,「明天,重点检查一下眼睛。」
「是!首长!」小张绷着脸,努力忍住笑意,声音洪亮地应下。
秦行之:「……爸。」
「这次,真来了。」秦鸿儒打断他,声音沉稳笃定,不再看天,也不再玩笑,只是专注地望向前方。
果然,他话音落下不久,远处沉沉的夜色被温柔地切开,两束稳定而温暖的车灯光柱,缓缓转过道路尽头的弯道,由远及近,轮廓逐渐清晰,稳稳地滑入大院门前,将那一片铺着薄霜的青石板路,照得一片澄明。
凛冽的夜风,似乎也在这一刻绕过了这方温暖的庭院,变得轻柔而和缓。
车子稳稳停定在积霜的青石板路上,车门尚未开启,一股无形的暖意似乎已破开冬夜的凛冽。警卫员小张快步上前,利落地拉开车门,声音里带着克制的喜悦:「回来了!」
率先下车的是顾川,他臂弯里稳稳抱着金金的襁褓,如同护着一件珍宝。几乎在他踏出车门的同一瞬,秦鸿儒已扔开了那根象征性的拐杖——动作快得丝毫不像耄耋老人,军大衣的下摆在空中划出一道利落的弧线。他几步上前,不容分说却又极其小心地从顾川手中「接」过那团柔软的包裹。
「哟!让爷爷瞧瞧,这是谁家的俊小伙?」秦鸿儒低下头,声音是前所未见的柔和,那张被岁月和风霜刻满沟壑的严肃脸庞,此刻被一种明亮纯粹的喜悦点亮,每道皱纹都舒展开来。他用略显粗糙却无比稳定的手指,极轻地碰了碰孩子露在绒帽外温热的脸蛋,「敬南,我的小玄孙!认得家门不?」
「有了新兵,就忘了老兵?」含笑的低沉嗓音自身后响起。秦轶揽着路栀走上前,路栀已从婆婆白寅秋手中自然接过麦麦,轻声问:「妈,一路辛苦了。」
「不辛苦,抱着我们麦麦,心里头暖,身上也有劲。」白寅秋脸上尽是慈爱的光晕,她忙不迭地招呼,「快快,都进屋!可别让寒气扑着孩子们。」
一行人簇拥着走进烧着地龙、温暖如春的前厅。橘色的灯光倾泻而下,驱散了所有寒意。秦行之逮住机会,一把拽过秦轶,自己则凑到路栀身边,伸长了脖子,像个好奇的少年般盯着襁褓里麦麦熟睡的小脸,压低声音问:「这小囡囡,几个月了?」
路栀看着爷爷眼中那份近乎天真的好奇与渴望,心中柔软,索性将怀中的麦麦轻轻递过去:「爷爷,快三个月了。您要抱抱您的曾孙女吗?」
「啊?我?」秦行之一时怔住,手抬到一半,竟有些无措,「这……这怎么抱?我上次抱这么小的娃娃,还是这小子的爸!」他指了指秦轶。
秦轶闷笑出声,被自己爷爷几十年未有的窘态逗乐。
「臭小子!笑什么!」秦行之佯怒,瞪了孙子一眼,但注意力立刻被递到眼前的柔软生命吸引,身体不由自主地僵硬起来。
路栀已温柔地将麦麦送入他怀中,并调整着他的手臂。「爷爷,这只手臂托住她的头颈,这只手臂环住她……对,就这样,她是安全的,能感觉到您的力量。」
秦行之仿佛在执行一项极其精密又万分重要的任务,全身肌肉都调动起来,按照指示,屏住呼吸,终于将小小的麦麦妥帖地安置在臂弯里。那温暖、柔软又无比真实的触感传来,让他瞬间定住了,连呼吸都放得轻缓。
「行了行了,我找着感觉了,我自己来!」秦行之嘴上说着,身体却依旧保持着那份小心翼翼的僵硬,但眼底的光芒却越来越盛。像是抱着整个世界的希望与柔软,竟不敢大步,只挪着稳当的步子,迫不及待地朝厅内温暖的灯火深处走去,嘴里还低声念叨着什么。
路栀与秦轶站在原地,看着两位老人——一位抱着金金朗声逗弄,仿佛在检阅他最得意的兵;一位抱着麦麦,步伐郑重得像在进行一场神圣的交接仪式。满堂温暖的光辉笼罩着这五代同堂的画面,喧闹又宁静,传统又崭新。
他们不约而同地看向对方,无需言语,便在彼此深深凝视的眼眸中,看到了同样倒映的灯火,看到了一路走来的风雪与星河,更看到了此刻圆满无缺的、家的模样。所有跋涉与等待,都在这个冬夜,悄然落地生根,开出了世间最温暖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