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辕内的气氛,比外面的天气更加阴沉。初夏的朔方,本该是草木滋长的时节,但连续的战乱和沉重的负担,让这片土地依旧显得荒凉而疲惫。
李玄业将两份文书并排放在案上,看了许久,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周勃和公孙阙侍立一旁,神色焦虑。
“王爷,梁王这是要釜底抽薪啊!”周勃沉声道,“暂缓钱粮军械,我们尚可凭借边市和存粮支撑一时。但长久下去,军心必乱!尤其是那句询问世子的话,看似关切,实是诛心!世子下落不明,我们如何回复?”
公孙阙也道:“长安流言已起,污蔑王爷有异动。梁王此诏,既是安抚,也是试探,更是将世子失踪的责任,隐隐扣在了王爷头上。若我们回复不善,或世子迟迟没有消息,恐予其口实。”
李玄业缓缓抬起头,目光扫过两位心腹,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冰冷的力度:“勃兄,阙兄,你们怕了?”
周勃与公孙阙一愣,随即凛然道:“臣等誓死追随王爷!”
“不怕就好。”李玄业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校场上正在操练的士卒,“梁王想用这些手段困死我,逼疯我,或者逼我犯错。他太小看我李玄业,也太小看我朔方军民了。”
他转过身,下令道:“第一,以本王名义,上表谢恩。感谢太后、梁王殿下体恤,朔方将士感激涕零。陈述边市已开,军民同心,可暂渡难关,然秋防备战,钱粮军械确为急所,伏乞朝廷体谅边关疾苦,尽快核清拨付。言辞要恭谨,但困境要讲明,尤其是匈奴动向,要写得严峻些。”
“第二,关于敢儿……”李玄业顿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痛色,“回复朝廷,就说犬子李敢,感念皇恩,在京勤勉当值。然前日不慎感染风寒,病势沉重,已移至京郊别业静养,暂不宜见风走动。已延请名医诊治,一俟稍愈,即入宫谢恩。将此回复,明发朝廷,并让‘潜渊’设法,在京郊寻一处合适庄园,布置成有重病之人静养的模样,以备查验。”
这是缓兵之计,也是为李敢的“失踪”提供一个暂时的、合理的解释。虽然漏洞很多,经不起细查,但至少能争取一些时间。
“第三,”李玄业声音转厉,“传令各军,即日起,进入二级战备。操练加倍,斥候放出百里,严密监控阴山以南所有河谷、隘口。告诉将士们,朝廷的钱粮可能会晚到,但匈奴的刀子,不会晚来!想要活命,想要保住身后的父母妻儿,就给我把眼睛瞪大,把手里的刀磨快!谁敢懈怠,军法从事!”
“诺!”周勃、公孙阙齐声应道,精神一振。王爷没有被梁王的软刀子吓倒,反而更加警惕,这让他们有了主心骨。
“第四,”李玄业走回案前,提笔疾书,“以本王私信,分别致送云中太守陈垣、雁门都尉李广、代郡太守周明。不必提朝中之事,只叙同袍之谊,探讨边防守御之策,尤其通报我军斥候所获匈奴动向。礼物……从本次边市所得良马、皮货中,挑选上品,一并送去。”
这是在巩固、试探与周边郡守的关系。陈垣、周明曾被李玄业弹劾,关系微妙。李广则是并肩作战过的将领,态度相对明确。此举既是示好,也是观察,看看在梁王的压力下,这些邻居是会靠拢,还是会疏远,甚至倒向朝廷(梁王)。
“第五,”李玄业写完信,将笔一搁,眼中寒光凛冽,“让我们在长安的人,不惜一切代价,找到敢儿,护他周全。若找到,不必急于送回,可设法送往陇西老家,或北地郡任何可靠之处隐匿。告诉兄弟们,此事,关乎本王身家性命,关乎朔方安危,务必办成!”
“王爷放心!”周勃斩钉截铁道,“‘潜渊’精锐已尽出,定会找到世子!”
命令一道道发出,整个朔方机器再次高速运转起来,只是这一次,压力不仅来自塞外的胡虏,更来自背后的长安。李玄业如同走在万丈悬崖边的孤狼,既要面对前方的风雪,更要提防身后射来的冷箭。
陇西,狄道故城,李氏老宅。
这里早已不是靖王府的核心,只是一处由远支族人和老仆看守的祖产。宅院有些破败,但规模犹在,高大的夯土墙和门前的石兽,昭示着家族往昔的荣光。
李敢是在三天后的傍晚,像一头疲惫不堪的幼兽,踉跄着敲开老宅侧门的。他身上的低等宦官服饰早已破烂不堪,换上了一套不知从何处弄来的、沾满泥污的庶民短褐,脸上涂抹的灰土被汗水冲出一道道沟壑,只有那双眼睛,依旧亮得惊人,充满了野性的警惕。
开门的老苍头举着昏暗的油灯,眯着眼看了他半晌,又警惕地看了看他身后漆黑的巷道。
“老人家,”李敢的声音嘶哑干涩,他从怀中掏出那半枚靖王府暗记铜符,递了过去,“我自长安来,姓李,单名一个敢字。家父……讳玄业。劳烦通禀主事之人。”
老苍头的手猛地一抖,油灯差点脱手。他接过那半枚铜符,凑到灯下仔细看了又看,又抬头死死盯着李敢沾满污垢却难掩棱角的脸,尤其是那眉眼间的神情。良久,他深吸一口气,侧身让开,低声道:“小郎君……快请进。莫要声张。”
李敢闪身入内,老苍头迅速关上侧门,落下门栓。宅院内一片寂静,只有风吹过老树发出的沙沙声。
“家里……现在谁在主事?”李敢一边跟着老苍头往里走,一边低声问。
“是七叔公。”老苍头低声道,“论辈分,是王爷的族叔,一直在老家守着祖业。前几日,长安似乎有消息传来,七叔公愁得几日没睡好,派了好几拨人出去打听消息……小郎君,您真是……从长安逃出来的?”老苍头的语气充满了难以置信和后怕。
“嗯。”李敢应了一声,没有多说。他能感觉到,这座看似平静的老宅,实则暗流涌动,充满了不安。长安的风暴,已经波及到了这偏远的陇西。
他被引到后院一间僻静的厢房,老苍头匆匆去打水、取干净衣物和饭食。李敢靠在冰冷的土墙上,缓缓滑坐在地,极度的疲惫和脱离险境后的松懈如潮水般涌来,几乎将他淹没。但他强撑着,不让自己睡去。这里,真的安全吗?梁王的触角,会不会已经伸到了陇西?七叔公……会如何对待自己这个突如其来的、可能带来灭门之祸的“世子”?
他不知道答案。但他知道,自己必须活下去,必须变得更强,必须回到父亲身边,或者,在父亲需要的时候,成为他在关中的另一颗棋子,另一把刀。
窗外,陇西的夜空,星子晦暗,山风呼啸,带着边地特有的苍凉与不安。更大的风雨,正在远方积聚,而这只侥幸脱困的幼虎,即将在这祖辈发迹之地,舔舐伤口,磨砺爪牙,等待下一次跃出深渊的时机。
紫霄宫中。
神帝的意念,拂过下界纷乱的景象。他“看到”李敢那点微弱的赤金光点,终于“锚定” 在了陇西那片与朔方气运同源、但更为“沉寂” 与“古老” 的土地上。虽然依旧黯淡,但暂时脱离了长安那“墨色” 气运最疯狂的“追索”。然而,危机并未解除,那“墨色” 如同滴入清水中的毒汁,仍在缓慢“晕染”,其搜寻的网络,正从长安向外蔓延。
朔方方向的赤金气运,在李玄业一系列果断应对下,并未因梁王的“滞涩” 与“侵蚀” 气流而“萎缩”,反而“内敛” 得更加“凝实”,透出一股“悲怆” 的“韧劲”。但神帝也能感知到,这赤金气运与代表中央权威的“土黄”(卫绾等中立派)、乃至“深紫”(太后)气运之间的“裂隙”,正在进一步“固化” 与“扩大”。一种深刻的、难以弥合的“不信任” 与“疏离” 正在形成。
长安上空,“深紫” 与“暗金” 气运“纠缠” 得更加紧密,共同“压制” 着“淡金”(太子),“侵蚀” 着“赤红”(窦婴),并不断“散发” 出更多“墨色” 的“恶意” 气流,涌向朔方、涌向一切潜在的反对者。整个大汉的气运图景,正在从景帝时期的相对“凝一”,走向一种危险的“割裂” 与“对峙”。
信仰之力,在这种普遍的焦虑、恐惧、期盼与抗争中,似乎有了一丝“加速” 汇聚的迹象。不仅来自朔方军民对李玄业家族的依赖,也来自长安及各地,那些在权力倾轧中感到不安、将希望寄托于“天命”或“强力人物”的人们。这力量依旧稀薄驳杂,但涓涓细流,似乎比之前活跃了些。
神帝尝试着,将一丝新汇聚的、蕴含着“宁定”与“庇护”意念的信仰之力,分为两股。一股“流向” 陇西李敢所在,希望能助其在那陌生的祖地,“稳固” 心神,“避开” 可能的内部出卖或外部探查的“微澜”。另一股,则继续“浸润” 朔方李玄业怀中的祖龙魂佩,传递着一种“坚韧” 与“洞察” 的模糊意念,助他在内外交困的重压下,保持清醒,做出最有利于家族存续的抉择。
他的“目光”,再次投向那深宫之中,灵堂之上。太子的登基大典,将是下一个至关重要的节点。梁王会如何动作?窦婴等人能否护得周全?这场权力的游戏,正步入更加凶险的中盘。而他,这位刚刚诞生的神只,仍需在漫长的守望中,积蓄力量,等待那真正能够“落子”的时刻。
“潜龙出渊,风雨如晦。鸣鹤在阴,其子和之。”神帝的意念,如同亘古的星辉,映照着人间的挣扎与希望,混乱与秩序。李敢踏上了归“根”之路,李玄业绷紧了朔方之弦,而长安的棋手,已悄然布下了新的杀局。历史的车轮,在无数个体的选择与博弈中,向着那个名为“武帝”的、更加辉煌也更加酷烈的时代,缓缓碾去。
“史料记载”
* 官方史·汉书·景帝纪/诸侯王表:“(后元二年)秋七月,太子荣即皇帝位,尊皇太后曰太皇太后……梁王武归国。其年,北边不宁。” (注:史载梁王归国,小说设为辅政留京,为艺术加工)
* 家族史·靖文王本纪(二世):“梁王辅政,阴忌玄业公。乃以核功、国丧为名,缓朔方馈饷,又数遣使问世子敢疾。公知其意,外示恭顺,内修战备,阴结邻郡。敢自长安亡归,匿于陇西祖宅。梁王索之不得,疑窦益深。”
* 宗教史·紫霄神帝显圣录:“嗣孙陷危,遁于祖地,帝君以神光护其灵台,使不为奸邪所乘。嗣君处疑谤之地,帝君微润魂佩,坚其心志。然天道浩渺,人欲横流,非片光可涤。帝君唯静观其变,以待天时。”
* 北地秘录·世子匿踪:“敢自长安出,变服易容,混迹于商贾、流民之中,数遇险而能脱。至关中,闻追捕甚急,乃折而西向,昼伏夜行,至于陇西狄道故宅。族老见其狼狈而神完,持半符为信,大惊,匿之于密室。梁王使者在北地、陇西索求,终无所获。人皆奇之,以为有神助。”
(第四百九十六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