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142年 汉景帝后元二年 六月初三
长安城巨大的阴影,终于被李敢远远甩在了身后。他伏在一辆堆满黍秆的大车底部,身体紧紧贴住粗糙的车板,鼻息间满是尘土、牲口粪便和黍秆特有的干燥气息。车行颠簸,每一次震动都牵扯着身上各处隐秘的伤痛——昨夜翻越宫墙时摔伤的肋下,躲避巡逻时被荆棘划破的手臂,还有因长时间紧张潜伏而僵硬酸痛的四肢。但他一动不动,甚至连呼吸都刻意放缓、放轻,如同冬眠的蛇。
这辆车属于长安西市一个经营粮秣的小商人,奉命往西郊一处皇家别苑运送草料。李敢是趁着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在永巷一处堆放垃圾的角落,用身上最后几枚还算值钱的玉饰和那枚靖王府暗记铜符的半边(他掰成了两半),说服了那个看起来憨厚实则精明的老车夫。他自称是北地来京投亲不遇的军户子弟,得罪了宫中贵人,遭了官司,只想逃出城去。老车夫盯着他看了半晌,又掂量了一下手中的玉饰和那半枚质地不凡的铜符,最终什么也没问,只示意他钻到车底去。
此刻,车轮碾过夯土官道,发出单调的辘辘声。车外,是渐渐喧嚣起来的市井人声、商贩叫卖、牛马嘶鸣,以及远处隐约传来的、属于国丧期间的钟磬哀乐。李敢的心,却奇异地平静下来。逃离那座吞噬了无数人性命与野心的黄金囚笼,只是第一步。接下来,他该去哪里?
回朔方?路途遥远,关卡林立,梁王的人必定在通往北方的各条要道布下天罗地网。留在关中?举目无亲,身份敏感,随时可能被地方亭长、游徼盘查出来。
父亲……知道自己的处境吗?那封震动长安的奏表,他在逃亡途中已从市井流言中拼凑出大概。父亲选择了最激烈、也是最危险的方式,表明了朔方的立场。这无疑让自己在京城的处境雪上加霜,但也像黑暗中的灯塔,让他知道自己并非孤军奋战。父亲在赌,用朔方的军威,赌太子的未来,也赌他李敢的命够硬。
“我不能直接回朔方。”李敢在心中迅速盘算,“目标太大,风险太高。父亲那道表一上,北归之路必定是龙潭虎穴。”他想起父亲曾隐约提过,陇西老家还有一些远支族人,以及几位受过祖父恩惠、退隐林泉的故吏。或许,可以先往西走,入陇西,那里是李氏的根基之地,或许能找到庇护,再图后计。
打定主意,他稍稍调整了一下姿势,从黍秆的缝隙中观察外面。车辆已经驶出繁华的市区,道路两旁是成片的农田和零星的村舍。远处,巍峨的长安城墙渐渐隐没在晨雾与地平线之后。
就在这时,车身猛地一顿,停了下来。外面传来车夫老何赔笑的声音:“军爷,小的给西苑送草料,这是符传……”
盘查!李敢的心瞬间提起,全身肌肉绷紧,右手悄然摸向藏在怀中的短剑柄。虽然这剑在真正冲突中作用有限,但总好过束手就擒。
“送草料?”一个粗粝的嗓音响起,带着明显的不耐烦,“打开看看!上头有令,国丧期间,严查出城车马人口,尤其是往西、往北的!可有夹带?”
“军爷说笑了,一车黍秆,能夹带什么?”老何的声音依旧赔着笑,但李敢听出了一丝紧张。
“少废话!掀开!”脚步声靠近,有人开始用长矛之类的武器胡乱捅刺车上的黍秆。黍秆簌簌落下,有几下几乎戳到李敢藏身之处的边缘。
李敢屏住呼吸,身体蜷缩到最小,短剑出鞘半寸,冰凉的剑锋紧贴着小臂。他在计算,如果被发现,是先发制人解决眼前这个士兵,还是趁乱滚下车逃入旁边的农田?无论哪种,成功逃脱的概率都微乎其微。
就在那长矛又一次落下,即将拨开李敢头顶最后一道掩护时——
“头儿!那边!有辆马车冲卡!”远处另一名士兵突然高声叫喊。
“什么?!”正在检查的士兵立刻收回长矛,骂骂咧咧地转身,“哪个不要命的?追!”
脚步声和呼喝声迅速远去。老何似乎也松了口气,连忙道:“军爷您忙,小的这就走,不耽误您公务……”
车辆重新启动,缓缓加速,离开了关卡。李敢直到再也听不到任何盘查士兵的声音,才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后背已被冷汗浸湿。刚才那辆“冲卡”的马车出现得太过巧合,简直像是专门为了引开注意。是父亲在京中安排的人?还是……别的什么?
他无暇细想,只是将这份侥幸深深记在心里。逃亡之路,这才刚刚开始。
未央宫,前殿偏殿。
这里已临时改为梁王刘武在长安理事的“辅政王邸”。虽然登基大典尚未举行,太子刘荣仍以储君身份在灵前主丧,但窦太后“梁王辅政”的口谕已下,刘武便迫不及待地开始行使权力。殿内陈设依旧素简,但气氛已然不同。原先属于皇帝或太子的部分仪仗、文书,已悄然出现在这里。
刘武端坐于一张宽大的紫檀木案后,身着素色常服,但腰间的玉带和佩饰无不彰显着亲王的尊贵。他面前摊开着几卷刚刚送来的奏报和密函,脸色阴沉。
公孙诡和羊胜侍立在下,大气不敢出。
“废物!都是废物!”刘武猛地将一卷绢书摔在案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一个半大孩子,在你们眼皮子底下,在戒备森严的皇宫里,跑了?!还跑得无影无踪!长安令、中尉、卫尉,都是干什么吃的!”
羊胜硬着头皮道:“王爷息怒。宫中昨夜大乱,人员混杂,那小子又异常狡猾,恐是早有预谋。现已封锁各门,严加盘查,画像也已下发各亭驿。他身受宫刑(注:此为误传,李敢并未受刑),特征明显,只要还在关中,定能擒获。”
“身受宫刑?”刘武冷笑,“你们亲眼验看了?不过是暴室那些低贱阉竖的猜测!就算真受了刑,一个半大孩子,能逃多远?孤看是有人暗中相助!”他目光如刀,扫过两人,“窦婴?还是卫绾?或者……是朔方早就埋在长安的钉子?”
公孙诡低声道:“王爷,窦婴、卫绾此刻自顾不暇,应无余力插手此事。朔方在京确有暗桩,但昨夜事发突然,他们未必能反应如此迅速。下官怀疑……或许是那小子自己机警,又或者,真有几分运气。”
“运气?”刘武嗤之以鼻,但眼中疑色未消。他烦躁地敲了敲桌子,“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加派人手,尤其往北、往西的各条道路、渡口、关隘,给孤一寸一寸地搜!另外,那些与李玄业有旧的关中世家、游侠头目,也给我盯紧了!”
“诺!”
刘武吐出一口浊气,将注意力转回案上的文书,抽出一份,冷笑道:“李玄业……孤的好侄儿,真是送了孤一份‘大礼’啊。‘提兵清君侧’?嘿嘿,好大的威风!”
他拿起另一份奏章抄本,这是几位御史刚刚呈递的,弹劾李玄业“擅开边市,资敌以粮”、“借贷豪强,结党营私”、“虚报战功,苛敛士卒”的奏本。文辞犀利,“证据”列举详尽。
“这些弹章,先压一压,不必立刻呈送太后。”刘武手指摩挲着奏章边缘,眼中闪烁着算计的光芒,“登基大典在即,此刻不宜再起大波澜。等刘荣那小子坐上了位置,成了皇帝,再将这些‘罪证’一样一样,慢慢地摆到他面前,摆到太后面前,摆到满朝文武面前。到时候,看他这个新皇帝,是保他这个‘跋扈’的姑父,还是顺水推舟,收拢边镇兵权,讨好孤这个皇叔,嗯?”
羊胜会意,奉承道:“王爷高见!届时新帝初立,威信未固,既要倚重王爷辅政,又岂敢为了一个边将,开罪王爷与太后?李玄业便是那砧板上的鱼肉,是圆是扁,任由王爷拿捏。若其抗命,便是坐实了谋逆之罪,天下共讨之!”
“不错。”刘武脸上露出一丝满意的笑容,但随即又沉下来,“不过,在此之前,也不能让他太舒服。传孤令谕,以国丧、边事未宁为由,朔方、云中、雁门、代郡等北边诸郡,今岁秋赋、盐铁之利,暂缓解送长安,由各郡封存,听候朝廷调用。尤其是输往朔方的钱粮、军械,一律暂扣,待核清高阙战功、抚恤账目后,再行拨付。”
他这是要名正言顺地切断或至少延缓对朔方,特别是对李玄业直接控制区的补给。国丧和核查都是无可指摘的理由。
“另外,”刘武补充道,“以太后和孤的名义,颁一道嘉奖诏书给李玄业,表彰其高阙之功,体恤其士卒辛劳,赐些金帛。再‘关切’地问问,世子李敢在京为郎,表现如何?为何近日不见其当值?可是身体有恙?需否派太医诊治?”
软硬兼施,既卡脖子,又假意关怀,实则打探李敢下落,施加压力。
公孙诡赞道:“王爷此计甚妙!明褒暗抑,情理兼顾。李玄业接到诏书,怕是如鲠在喉,却又发作不得。”
“还有,”刘武眼中寒光一闪,“给北军、南军中我们的人递个话,近日多与朔方来的军官‘亲近亲近’,探探口风,也……散布些消息。就说,长安近日有流言,道李靖王不满朝廷封赏,又忧世子安危,恐有异动。让将士们,心里有个数。”
这是要在军方内部制造猜疑,离间朔方军与中央军的关系,至少埋下不信任的种子。
一道道命令发出,一张针对朔方、针对李玄业的无形大网,开始悄然收紧。刘武深知,对付李玄业这样的边镇枭雄,武力强攻是最下策,政治孤立、经济封锁、舆论抹黑、内部瓦解,才是上之选。他要慢慢勒紧套在李玄业脖子上的绳索,直到其窒息,或者……疯狂反扑,授人以柄。
朔方,靖王行辕。
李玄业接到了两封几乎同时抵达的文书。一封是朝廷(实为梁王以辅政名义发出)的诏书,褒奖、关切、询问世子,以及宣布暂缓钱粮军械调拨。另一封,则是来自长安“潜渊”的密报,详细禀报了灵前公议后梁王的动向、对李敢的搜捕,以及那道“暂缓拨付”令背后的真实意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