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挖。”张伯年摇头,“赵国强托梦给刘守义时,说了骨灰盒的具体位置——在墓碑下方三十厘米处,有个水泥匣子。我们只需要打开匣子,把两个骨灰盒合在一起,重新封好就行。”
刘守义果然在等我们。他六十多岁,驼背,眼神警惕。
“监控会在十一点半到十二点半断电。”他说,“你们抓紧时间。记住,别出声,无论发生什么。”
他给了我们一把钥匙,是第七区栅栏门的。
第七区在公墓最深处,是旧区,墓碑都很老了。月光下,墓碑像一排排沉默的士兵。
找到第十七号,是赵国强的墓。旁边一个小墓碑,刻着“爱女赵小雨之墓”。
张伯年看了看表:“十一点三十二分,开始。”
我们用小铲子小心地挖开赵国强墓前的土。果然,三十厘米深处,有一个水泥匣子,没有上锁。
打开匣子,里面有两个骨灰盒。一个写着“赵国强”,一个写着“王某”。赵国强要求把自己的和仇人的混在一起,意思是死后也要继续报复?
“现在怎么办?”我问。
“把两个骨灰倒在一起。”张伯年说,“用这个。”
他拿出一个新骨灰盒,比普通的大一些。我们小心地将两个骨灰盒里的骨灰倒入新盒子,混合均匀。
然后,我们打开赵小雨的墓。她的墓更简单,骨灰盒就在墓碑下的小空间里。
“要合葬吗?”我问。
张伯年犹豫了:“赵国强说要和女儿合葬,但赵小雨愿意吗?她生前说不愿和父亲葬在一起,因为父亲杀了人。”
“但如果分开,赵国强的执念不会解。”
“也许...”张伯年想了想,“我们可以象征性地合葬。取一小撮赵国强的骨灰,放在赵小雨的骨灰盒旁。这样既不算完全合葬,也不算完全分开。”
我们照做了。取了一小撮混合骨灰(包含赵国强的和王某的),用红布包好,放在赵小雨的骨灰盒旁。
然后重新封好两个墓。
做完这一切,正好十二点二十五分。
“上香。”张伯年点起三炷香,插在赵国强墓前。
香烟袅袅升起,在月光下形成奇怪的形状,像两个拥抱的人影。
突然,起风了。不是自然风,是旋涡状的风,卷起纸钱和尘土。
我听到哭声。男人的哭声,和小女孩的哭声,交织在一起。
“爸爸...”小女孩的声音。
“小雨...原谅爸爸...”男人的声音。
两个声音越来越近,仿佛就在耳边。
张伯年拉住我:“别动,别说话。”
人影出现了。在香烟形成的雾中,一个中年男人和一个小女孩的影子,面对面站着。
男人伸手想抱女孩,女孩后退了一步。
“爸爸,你杀了人。”
“爸爸是为了你。”
“但杀人是不对的。你教过我的。”
男人跪下了:“爸爸错了...爸爸只是...太想你了...”
女孩看着他,终于走上前,轻轻抱住他:“爸爸,我们走吧。这里太冷了。”
“好...好...”
两个人影相拥,然后慢慢变淡,消散在月光中。
风停了。香烟也熄灭了。
张伯年松了口气:“执念解了。”
“他们...往生了?”
“应该是。”他点头,“第一个通道关闭了。”
我们收拾工具,快速离开。走到公墓门口时,刘守义等在那里。
“解决了?”他问。
“嗯。”张伯年点头,“谢谢你,老刘。”
“不用谢。”刘守义看着第七区的方向,“哭声停了...他们终于可以安息了。”
回程路上,我问张伯年:“赵国强的执念是得到女儿原谅。那我们接下来要面对的亡魂,他们的执念是什么?”
“各不相同。”张伯年说,“有的是未完成的承诺,有的是放不下的仇恨,有的是舍不下的亲人。但共同点是,都需要活人的帮助才能解脱。”
“为什么一定是活人?”
“因为生死有界。”他解释,“亡魂无法直接干涉阳间的事,需要活人作为‘媒介’。而广播主持人,因为经常与听众建立情感连接,是最佳的媒介。”
我想起那些打电话的听众,那些深夜倾诉的故事。原来不只是我在陪伴他们,他们也成了某种“锚点”,连接着生死两界。
“下一个是谁?”我问。
“明天晚上,同一时间,继续溯源。”张伯年说,“但苏晨,你要有心理准备。不是所有亡魂都像赵国强这样,有明确的诉求。有些...可能很危险。”
“我知道。”
“还有,”他犹豫了一下,“月圆之夜越来越近。我们必须加快速度。从明天开始,每晚解决一个。”
每晚一个。四周,二十八个亡魂。
我能做到吗?
我不知道。但必须尝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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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晚,我们溯源到一个叫林婉的女人的亡魂。她三十年前是电台播音员,因为揭露一桩丑闻被灭口,尸体至今未找到。她的执念是找到尸体,让真相大白。
第三晚,是一个老兵的亡魂。他死在战场上,但家人不知道,一直在等他回家。他的执念是让家人知道他已经牺牲,不要再等。
第四晚,是一个小男孩,被继母虐待致死,埋在自家后院。他的执念是让父亲知道真相。
每一晚,我们都要面对一个悲惨的故事,完成一个几乎不可能的任务。有的需要调查陈年旧案,有的需要说服固执的家属,有的甚至要面对凶手还在世的危险。
但我发现,每完成一个任务,我手腕上就会出现一道浅浅的银痕,像是某种印记。张伯年说这是“功德印”,每化解一个执念,就会积累一点功德。功德越多,在月圆之夜存活的可能性越大。
四周时间,我们化解了二十七个执念。手腕上的银痕已经连成一片,像一道手镯。
只剩最后一个了。
月圆之夜的前一晚,我们溯源到了最初打预言电话的那个亡魂——也是最强大的一个。
“苏晨,终于轮到我了。”电话里的声音苍老而平静,“我是这个群体的‘引导者’。如果没有我,他们不会发现广播这个通道。”
“你是谁?”
“一个本该在二十年前死去的人。”他说,“但我选择了留下。因为我还有一件事没完成。”
“什么事?”
“见我的孙女最后一面。”他的声音有了波动,“她今年应该二十五岁了。我死的时候,她才五岁。我答应过要参加她的毕业典礼,她的婚礼...但我食言了。”
“你叫什么名字?”
“陈建国。”他说,“我孙女叫陈小雨。如果你能让我见她一面,我就解散这个亡魂群体,关闭所有通道。否则...月圆之夜,我们会全部通过你降临。”
条件很简单,但张伯年脸色大变。
“不能答应!”他低声说,“陈建国...我知道他。他不是普通亡魂,是‘缚地灵’,被束缚在死亡地点二十年。如果让他见到亲人,他的执念不会解,反而会增强,可能会占据孙女的身体还阳!”
“但如果不答应,月圆之夜——”
“我们有功德印,能抵挡一阵。”张伯年说,“但让他还阳,后果更严重。”
我陷入两难。耳机里,陈建国说:“苏晨,我知道张伯年在旁边。告诉他,我已经找到办法解除束缚了。不需要占据谁的身体。我只想看看小雨,告诉她爷爷爱她,然后我就走。”
“什么办法?”
“需要至亲之人的一滴血,滴在我的死亡地点。”他说,“这样我就能解除束缚,往生去了。但小雨不知道我死在哪里,也不知道我是怎么死的。”
“你怎么死的?”
“车祸。”陈建国说,“在城西高架桥下,二十年前的今晚。肇事司机逃逸,我的尸体三天后才被发现。小雨那时候还小,家人骗她说爷爷出远门了。后来搬家,她连我埋在哪里都不知道。”
一个死后二十年,连家人都不知道真相的老人。我想起自己的爷爷,他也是在我小时候去世的。如果我能再见到他...
“我帮你。”我说。
张伯年想阻止,但晚了。
“谢谢。”陈建国说,“明天月圆之夜,午夜十二点,带小雨来城西高架桥下。我会在那里等你们。记住,要她的一滴血。”
信号中断。
张伯年叹气:“苏晨,你太冲动了。”
“但这是最后的机会。如果成功,所有亡魂都会散去。”
“如果失败呢?”
“那我们就面对月圆之夜的降临。”我说,“反正本来也要面对,不如赌一把。”
张伯年沉默了,最终点头:“好吧。我帮你找到陈小雨。”
通过电台的听众数据库,我们找到了陈小雨的联系方式。她现在是小学老师,住在城东。我以电台采访的名义约她见面。
第二天下午,我们在咖啡馆见面。陈小雨二十五岁,清秀,文静,眼神里有种淡淡的忧郁。
“苏晨老师,我常听您的节目。”她说,“找我有什么事吗?”
“关于你爷爷,陈建国。”
她愣了一下:“我爷爷?他二十年前出远门了,再没回来。你怎么知道他?”
“我知道他在哪。”我犹豫了一下,“但他...已经去世了。二十年前,车祸。”
陈小雨手中的咖啡杯晃了一下:“什么?”
我把陈建国的故事告诉她,隐去了亡魂的部分,只说发现了当年的案件记录。
她哭了,无声地流泪:“我一直觉得...爷爷不会不告而别。他那么疼我...”
“他想见你最后一面。”我说,“今晚,你能来城西高架桥下吗?那里是他...出事的地方。”
“好。”她擦干眼泪,“我去。我要跟爷爷说对不起,这些年都没找他...”
我们约定晚上十一点五十在高架桥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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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圆之夜。
晚上十一点,我和张伯年先到高架桥下做准备。这里很偏僻,晚上几乎没人。桥墩上还有当年车祸的痕迹——一片焦黑。
张伯年布置了一个简易的法坛,摆上香烛符纸。
“如果陈建国骗我们,想要占据小雨的身体,我会立刻启动法坛,强行送他走。”他说,“但那样会很危险,可能会伤到小雨的魂魄。”
“希望他不会骗我们。”
十一点五十,陈小雨准时到达。她穿着一身黑衣,手里拿着一束白花。
“就是这里?”她看着那片焦黑。
“嗯。”我点头,“你爷爷...他最后的意识还留在这里。”
“我要怎么做?”
“滴一滴血在这里。”我指着焦黑的地面,“然后...呼唤他。”
陈小雨咬破手指,挤出一滴血,滴在地上。
血渗进地面的瞬间,周围温度骤降。月光变得惨白,桥下的阴影开始蠕动。
一个模糊的人影从阴影中浮现,逐渐清晰。是个六十多岁的老人,穿着二十年前的旧衣服,面容慈祥。
“小雨...”他开口,声音颤抖。
“爷爷?”陈小雨瞪大眼睛,虽然看不见,但她感觉到了。
“是我。”陈建国伸出手,想触摸孙女,但手穿了过去,“对不起,爷爷失约了。”
“爷爷...”陈小雨泣不成声,“我好想你...”
“爷爷也想你。”陈建国流泪了,是血泪,“看着你长大,上学,毕业,工作...爷爷都在旁边看着。但你看不见爷爷...”
我在一旁看着,眼眶也湿了。
“爷爷,你现在...能安息了吗?”陈小雨问。
“快了。”陈建国点头,“见到你,我的心愿就了了。小雨,要好好生活,找个爱你的人,生个可爱的孩子...”
“我会的。”
“还有,告诉你爸爸,我不怪他。当年是我坚持要晚上出门,不是他的错。”
“嗯...”
陈建国的身影开始变淡。
“爷爷要走了。”他说,“小雨,记住,爷爷永远爱你。”
“爷爷...再见...”
陈建国完全消失了。地上的那滴血,变成了银色的光点,飘散在空中。
风停了。月光恢复正常。
陈小雨跪在地上,久久不起。
张伯年检查了四周:“他走了...真的走了。所有通道都关闭了。”
“其他亡魂呢?”
“引导者离开,群体自然解散。”他说,“苏晨,我们成功了。”
我看着手腕上的功德印,在月光下发出柔和的光。二十八个银痕,连成完整的手镯。
月圆之夜,平安度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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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月后,《深夜有约》节目恢复正常。再也没有预言电话,只有普通的失眠者和孤独者。
陈小雨偶尔会打电话来,说说近况。她交了男朋友,准备明年结婚。她说梦见爷爷了,爷爷在梦里对她笑。
张伯年继续他的研究,但不再涉及通灵,转而研究无线电的历史。
而我,继续在每个深夜,用声音陪伴那些孤独的人。
但有时,在播放老歌的间隙,我会听到一声轻轻的“谢谢”,从电波的深处传来。
我知道,那是一个终于安息的灵魂,在去往彼岸前,最后的道别。
而我,会继续这份工作。
不是为了救赎谁。
只是因为,每一个深夜,都有人需要被听见。
每一个灵魂,都值得被记住。
无论生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