涤尘轩的雪总比别处落得缠绵,茶心消散后的第七日,檐角积雪已垂成半尺冰棱,却在晨光中折射出细碎的暖光。院中的琉璃灵花一夜未谢,花瓣上凝着的露珠坠而不落,隐隐映出两道身影——慧觉禅师身披百纳衣,手中念珠转得沉稳,文正先生青衫覆雪,袖中握着半块尚未题字的竹牌,二人对坐在临时搭起的石桌旁,桌上紫砂茶壶冒着袅袅茶烟,茶香混着雪气漫出半丈开外。
“叮铃”一声轻响,檐角铜铃无风自摆,声音虽轻却穿透寒雾。文正先生执壶的手微顿,眼尾扫过那串历经风雨的铜铃,忽然笑道:“禅师可知,昨夜我儒门藏书阁的镇阁玉磬自行鸣响了三声?”
慧觉抬手倒茶,茶汤如线注入白瓷杯,热气在杯口凝成转瞬即逝的茶烟人影,正是茶心煮茶时的侧影。他指尖摩挲着杯沿,声音如浸过晨露的钟鸣:“老衲禅房的木鱼,也在同一时辰裂了道细纹。佛曰‘凡所有相,皆是虚妄’,可这天地感应,倒比经文更实在。”
这话刚落,石桌下的积雪忽然簌簌震动,三两只灰雀从竹篱外飞来,落在灵花枝头,竟学着人样偏头望向石桌,仿佛在听二人对话。文正先生挑眉,从袖中取出一卷泛黄的绢册,展开时可见上面密密麻麻记着近日三界异闻,最顶端用朱笔圈着一行字:“仙界南天门守将换防,云霄殿七日连审三仙”。
“这便是你说的‘天地感应’?”文正先生指尖点在绢册上,语气里带着几分讥诮,“昔年清虚子把持仙界戒律司,真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麾下仙官要么尸位素餐,要么恃强凌弱。如今茶心以壶灵本源换三界安宁,他们倒想起‘整顿纲纪’来了,早做什么去了?”
慧觉拈起一粒松子投入茶中,茶汤泛起圈圈涟漪,竟浮现出仙界云霄殿的虚影——殿中跪着三位仙官,为首者正是昔日克扣凡间香火的广利将军,此刻仙袍被剥去半边,露出的臂膀上印着“渎职”二字的烙印。虚影散去时,慧觉轻声道:“俗语云‘浪子回头金不换’,仙界虽迟,但这步终究是踏对了。你可知新任戒律司掌印是谁?”
文正先生呷了口茶,眉峰微扬:“总不会是那只敢在茶席上耍嘴皮子的太白金星吧?”
“是灵犀仙官。”慧觉念珠停转,目光望向灵花最中央那片泛着茶韵的花瓣,“就是三教茶会时,被茶心用‘涤尘茶’点破心魔的那位。她当日在茶席上立誓‘若掌戒律,必还三界清明’,如今倒真应了这句誓言。前日她差仙童送来了这东西。”
说着,慧觉从百纳衣口袋里摸出一枚鎏金令牌,令牌正面刻着“戒律”二字,背面却是一株栩栩如生的茶树,茶枝上还挂着半片茶叶的纹路——正是茶心常用的那套茶具上的纹样。文正先生瞳孔微缩,伸手接过令牌,指尖触及的瞬间,竟感受到一丝微弱却温暖的茶气,与茶心留在涤尘轩的气息如出一辙。
“这是……以茶心的道韵为引?”文正先生声音微颤,“仙界向来眼高于顶,视妖灵精怪为旁门左道,如今却肯将壶灵的纹样刻在戒律令牌上,这可是开天辟地头一遭。”
“因为他们终于明白,‘大道三千,殊途同归’。”慧觉重新转动念珠,石桌旁的灵花忽然轻轻摇曳,撒下几点荧光落在茶杯里,茶汤顿时泛起琥珀色的光泽,“茶心以凡器之身,行圣人之事,她的道不是仙界的金丹大道,也不是佛门的涅盘之道,却是最能安抚三界的‘涤尘之道’。就像这茶,纵是粗瓷碗盛着,也能清人心火。”
文正先生沉默片刻,将令牌放回石桌,又翻到绢册的第二页,上面画着一幅简笔图:妖界万妖谷的入口处,立起了一块石碑,碑前摆着一套茶具。“妖界那边,倒是比仙界干脆。”他指着图画说道,“万妖之王赤瞳亲自下令,废除了‘凡入妖界者格杀勿论’的旧规,还在谷口设了‘茶驿’,凡持茶器者均可入内休憩。据说赤瞳还托人带话,说当年若早有这碗涤尘茶,他与人类修士也不至于斗了三百年。”
“‘化干戈为玉帛’,从来都需要一个肯先低头的人。”慧觉望着竹篱外的山道,那里隐约有几个背着茶篓的凡人走过,腰间竟挂着小小的铜铃,与涤尘轩檐角的铃铛制式相同,“你看那些凡人,往日里见了小妖便吓得魂飞魄散,如今却敢背着茶篓往妖界边界去。这便是茶心留下的改变,比任何律法都管用。”
正说着,一阵马蹄声从山道传来,为首的是个身披铠甲的年轻将军,身后跟着几个抬着石碑的士兵。那将军到了涤尘轩门口,翻身下马时动作略显拘谨,对着石桌方向拱手道:“慧觉禅师、文正先生,末将奉镇国大将军之命,特来为茶心先生立碑。”
文正先生起身相迎,目光落在石碑上,只见碑石通体呈青黑色,质地温润如玉,竟是罕见的“墨玉碑”。他抚着碑面笑道:“镇国将军倒是有心了,这墨玉碑埋在地下百年不腐,正配茶心的道。”
年轻将军连忙摆手:“这可不是大将军的主意,是咱们军中弟兄凑钱买的。”他说着从怀中掏出一个布包,打开后里面是一堆细碎的银锭和铜钱,“茶心先生当年用‘无味之茶’救了咱们三万大军的性命,弟兄们都说,就算倾家荡产,也得给先生立块像样的碑。对了,碑文是大将军亲笔写的,您二位看看合不合心意。”
布包底层压着一张宣纸,上面是镇国将军苍劲的笔迹:“涤尘一盏,道贯三界;茶心千古,泽被四方”。慧觉凑过来看了一眼,忽然笑道:“好一个‘道贯三界’,比老衲的‘功德无量’强多了。不过老衲倒有个建议,碑上再刻一行小字如何?‘茶烟散尽,余韵长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