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失去了清晰的刻度。可能是几个钟头,也可能是几天几夜。当莉奥拉的眼睫颤动,意识从一片混沌的深海缓慢上浮时,最先感知到的是医院特有的、混合着消毒水与某种淡淡苦涩药味的气息。
视野起初是模糊的光斑,逐渐聚焦成单调苍白的天花板。她极其缓慢地转动僵硬的脖颈,骨骼发出细微的“咯咯”声,全身像是被遗弃在沙滩上过久的船只,每一处关节都滞涩沉重,皮肤之下则充盈着一种奇异的肿胀感。那感觉并非疼痛,从指尖到发梢,沉甸甸的,连呼吸都仿佛带着微微的、内部的压力。
然后,她看见了旁边病床上的修卡。
他安静地躺着,与她记忆中最后一次见到全身伤痕判若两人。那些狰狞的伤口和血迹都已消失,裸露的胸膛与手臂上只有几道淡粉色的新生疤痕。然而,他的“完好”却透着另一种令人心悸的不安。他双目紧闭,眉头死死拧成一个结,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将深色的发丝黏在皮肤上。他的牙关咬得那么紧,以至于下颌的线条都凌厉地凸起着,脖颈处的青筋隐隐搏动。他的手指时而痉挛般地攥紧身下的床单,将那平整的布料揪成一团,时而又无力地松开,但紧绷的身体姿态始终未曾放松,仿佛正徒劳地抵抗着什么无形的、来自梦魇深处的撕扯。
莉奥拉试图撑起身体。这个简单的动作却异常艰难,让她喉咙里发出一声极轻的、不适的闷哼。她用肘部支撑着自己,目光无法从哥哥身上移开。病房里很静,只有仪器规律的、低微的滴滴声,以及修卡那压抑的、从齿缝间漏出的、破碎而急促的呼吸声。那声音比任何哭喊都更让人揪心。
窗外的光线是灰蒙蒙的,分不清是清晨还是黄昏。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意义,只有病床上的两人,一个刚从漫长的昏迷中挣脱,浑身满载着未知的后遗症;另一个则深陷在看似痊愈的躯体里,与内心或许永远无法痊愈的噩梦搏斗。空气凝滞,肿胀的不只是莉奥拉的身体,还有这间病房里弥漫的、沉重如水的寂静与隐忧。
莉奥拉的目光从苍白的天花板缓缓移到自己的双手。指尖微微颤抖,不是出于虚弱,而是某种更深层的东西在震荡——她“内在”的某种东西变了。那股充斥四肢百骸的肿胀感,并非受伤后的淤血或水肿,更像是……某种浩瀚的生命力被强行“灌注”进来,满溢到几乎要从毛孔中渗出淡金色的光。
灵宗本星?不,这里没有悬壶天境那种灵雾氤氲、草木皆含药性的神圣感。空气里只有消毒水的味道,证明她确实回到了风沁的私人疗养星球。但脑海中的烙印却如此真实——
那身影模糊不清,却带着天地初开般的古朴道韵。抬手间,第一式“治愈”流淌而出,不是她熟知的修补伤口、激发自愈,而是直接引动生命本源,如同将一滴水汇入干涸的河床,规则随之重塑。
第二式“驱散”,抹除的不仅是毒素与诅咒,更像是将“不协”本身从存在概念中短暂剥离。
第三式“圣盾”,凝成的光罩上竟隐约有万物生发的虚影流转,那不是防御,是赋予受保护者一段“绝对健康”的时间断片。
而第四式“回魂”……莉奥拉灵魂深处泛起寒意,那不是简单的起死回生,那几乎是在与最根源的“消亡”规则进行谈判与置换。
四式循环,构成了一个她从未想象过的、近乎完整的“创造与维系”的生之极境。这已经超越了治疗术的范畴,触摸到了“生机”本身的神性权柄。
然而,没等她消化这惊人的馈赠,那道身影手势陡然逆转!
“破血”——并非造成外伤,而是引发生命内在的崩解,让血液背叛肉体,细胞相互吞噬。
“诅咒”——播下的不是外在的厄运,是让目标的“存在”本身持续缓慢地滑向“非存在”的深渊。
“剥离”——残忍地割裂灵魂与肉身的联系,却让两者都保持着清醒的感知,承受永无止尽的隔离之痛。
“断魂”——与“回魂”完全逆反,不是谈判,是宣告。直接“裁定”某一存在“灵性”的终结,无可逆转,无法防御。
同样是那浩瀚无比的生机元理在驱动,却走向了截然相反的、毁灭与终结的极端!极生与极死,创造与湮灭,竟然同出一源,如同硬币不可分割的两面。
莉奥拉猛地捂住嘴,将一声惊呼压在喉咙里。冷汗瞬间浸透了病号服,脊背的凉意窜上头皮。她体内那肿胀的、充盈的生命能量,此刻仿佛带上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危险质感。她获得了触摸生命至理的钥匙,但这钥匙,也能打开通往死亡终焉的大门。
莉奥拉独自站在返程战船的舷窗前,望着逐渐缩小的医疗站。那个女人的身份像一根细刺,扎在她的意识深处。她留下的不仅是四式生之极境与四式死之渊薮,更是一种颠覆性的认知:生与死,并非对立,而是同一条河流的上游与下游。
体内那股“满胀感”并未消退,反而随着她对脑海中烙印的反复观想,变得如臂使指。她能感觉到那股力量在血管中静静流淌,温顺时如春泉滋养万物,但只需心念一转,便能感知到潜藏其下的、冰冷刺骨的“另一面”。
哥哥修卡已经醒来,除了精神有些疲惫,身体已无大碍。但帝羽的医术太过惊世骇俗,完全不像宇宙通讯公司能拥有的水准。为了不引起不必要的怀疑和调查,修卡必须“继续观察”,暂时留下。莉奥拉理解这个决定,却也感到一种沉重的孤独。她知道哥哥也在掩饰着什么——他醒来时眼神深处一闪而过的惊悸,绝非仅仅源于噩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