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豨王仍是那副从容模样,一手缓缓捋着银须,眼含深意,似笑非笑地望着眼前这场纷争,仿佛一切早已在意料之中。
而坐于主位的金蛟王,则是低低叹息一声,抬手以掌覆额,指节微微用力。
妖王之间的利益纠葛、远近亲疏,他何尝不知?只是在这内外交困之际,这般争执,实在令人心力交瘁。
这一吵,便持续了数十日。深海妖殿中暗流汹涌,争执声、驳斥声、冷哼声不绝如缕,直至双方皆显疲态,言辞渐歇,殿内才重归一种紧绷的寂静。
见状,一直默然端坐主位的金蛟王,终于缓缓抬起眼眸,低沉而威严的声音响彻大殿:
“既然诸位已‘商议’完毕,那么,便该由我来定下最终决断。”
话音落下,两派妖王的目光如潮水般汇聚于他身上,或隐含期盼,或深藏忧虑。
金蛟王神色沉静,并无半分犹豫,一字一句宣告:
“我以深海妖王之名裁定——采纳云豨道友所献第二条计策。
一月后,举族发动兽潮,迎击人族;同时,诸王一同出动,全力诛杀海跃老贼,以定后方!”
裁决既出,殿内气氛骤变。
以甲鳌王为首的一众近海妖王,闻言顿时神色一松,眼中难掩快意,甚至有人嘴角已扬起弧度。
而千鳞王等远海妖王,却是齐齐一怔,面色陡然难看。千鳞王当即踏前一步,张口欲辩——
“金蛟道友,此事……”
“肃静。”
未等他说完,金蛟王周身气息蓦然升腾,一股磅礴如渊海的威压无声弥漫,霎时间笼罩整座大殿。
那并非针对某一人,却让所有妖王心头一沉,仿佛被无形之手扼住咽喉,到了嘴边的话语尽数吞咽回去。
金蛟王目光如冷电,缓缓扫过众王,声音沉厚如深海之底传来的雷鸣:
“诸位道友,此刻并非计较一族一域得失之时。当以我深海妖族整体存续为先。”
他稍顿,继续道:
“若用第一条计策,放任人族蚕食外海,便等于以我全族长远疆土,换取一时喘息之机。
疆土一旦失落,再想夺回,绝非易事。而第二条计策,虽有牺牲,却可保全我族根本之地,护住子孙后代繁衍生息之基业——此乃短痛,而非长患。”
言及此处,金鳞王眼中泛起一丝苍凉之色:
“诸位莫要忘了,远古时期,如今人族所谓‘内海’,亦曾是我妖族纵横驰骋之地。如今安在?早已成了他人疆域。前车之鉴,犹在眼前。”
千鳞王面色变幻,胸膛起伏,仍欲开口:“金蛟道友所言虽有理,然而——”
话未说完,他忽觉袖口一紧,身侧一位素来交好的妖王悄然拉住他,微微摇头,目中尽是凝重劝阻之色。
千鳞王心中一凛,顺势抬眼,正对上金蛟王那双深邃冰冷的金瞳。那一瞬,他清晰地看见对方眼底一闪而逝的、如实质般的凛冽杀机。
所有话语戛然而止。
千鳞王垂下目光,缓缓退了半步。
他明白——当金蛟王以“深海妖王”之名做出裁决,此事便已成定局,再无转圜余地。王者之令,不容质疑;妖族存亡之际,更不容内部分裂。
见殿中再无异议,金蛟王缓缓收敛了周身威压。
那令人窒息的气息如潮水般退去,殿内凝滞的水波重新开始流动。他目光平淡地扫过下方众王,语气恢复了惯常的沉稳:
“既已议定,便依云豨道友第二条计策行事。诸王各自归位,速作准备——一月后,兽潮如期发动,剿杀海跃老贼之事亦刻不容缓。都散了吧。”
话音落下,众妖王神色各异地躬身行礼,而后相继转身,默然退出万妖殿。
甲鳌王等面带果决,步履生风;千鳞王一行则面色沉郁,背影隐有滞重。纷杂的思绪与未尽的波澜,都被他们带离了万妖殿。
转眼间,空旷的大殿中只剩下金蛟王与云豨王二人。水波幽幽流转,映照着殿柱上古老的妖族图腾。
云豨王抚须一笑,眼中带着几分了然,几分调侃:
“如何,金蛟道友?这深海之王的位置,坐起来可还舒坦?”
金蛟王闻言,嘴角浮起一丝苦涩的弧度。
他并未立即回答,而是望向众王离去的方向,目光仿佛穿透重重水幕,看到了那些错综复杂的势力与难以调和的心思。
半晌,他才轻叹一声,声音里透出深深的倦意:
“云豨道友……时至今日,我方真正明白,当年你为何执意不肯与我相争此位。”
他摇了摇头,继续道:
“这些年来,周旋于各族之间,平衡各方利害,维系这看似一体实则暗流涌动的深海妖族……当真耗尽了心神,绞尽了脑汁。
有时我倒宁愿面对一位强敌,真刀真枪战个痛快,也好过这般日日于权谋与制衡中消磨。”
沉默片刻,金蛟王转回目光,眼中流露出真正的困惑与一丝压抑的郁愤:
“我只是不明白……为何偏偏在我坐上这位子的时候,海跃老贼会被放出来?是巧合,还是……有人刻意将这祸水,引至我的任期之内?”
他的疑问沉入殿中寂静的水波里,没有回音。
面对金蛟王的疑虑,云豨王却是轻轻摇了摇头,嘴角浮起一抹淡然的笑意。
“道友多虑了。”
他缓缓开口,声音平和如深海暗流,“如今坐镇深海堡垒的那位人族堡主,乃是散修出身。
散修之路艰辛,能攀至如此高位者,对功勋与确立自身地位的渴望,往往比宗门子弟更为炽烈。
只要他身边稍有一位洞悉时局、明辨利害的谋士,窥见其心中这份急于建功的焦灼,便不难想到将‘海跃老贼’这把尘封的凶刃再度启封。”
他略作停顿,眼中闪过一丝思忖:
“老朽所不解者,是那位堡主为何偏要在自己任期最后这数十年间行此险招。
或许……是他身边之人过于自信,认为能在其任期内一举解决祸患,从而为其留下一笔足以铭刻史册的功绩罢。”
这番解释并未打消金蛟王眉间的沉郁,反而让他心中涌起一股憋闷之气。
静默片刻,金蛟王忽然抬起头,眼中金芒锐利,带着一丝不甘,沉声问道:
“难道我深海妖族,便只能如此被动防守,不能趁机反攻内海,以雪前耻?”
云豨王闻言,面色转为肃然,抬手制止了金蛟王未尽的话语。
“金蛟道友,”
他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如警钟鸣响,“今时不同往日。人族如今已有实力兼顾两线作战——他们一面与我等周旋于沧海,一面仍在陆疆陈设重兵,防备陆地妖族。
数千年前那场大战,虽互有胜负,但总体而言,人族已稍占上风。这早已不是数十万年前,人族孱弱、我妖族俯瞰四海的局面了。”
他看着金蛟王眼中翻涌的不甘,语气放缓,却字字沉重:
“道友,当务之急,非是缅怀旧日荣光,而是应对眼前危局。还请暂且收起这份不甘,凝神备战。
一月后兽潮一起,那位深海堡垒的堡主……定然会亲临前线。届时,还需金蛟道友亲自去会一会他。”
云豨王的话语,金蛟王听进去了。作为深海妖族数百年来公认的智囊与军师,云豨王的判断自有其千钧之重。
金蛟王深深吸了一口气,胸膛起伏,终是将眼中那簇不甘的火苗缓缓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