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墟那条常年堵塞的排水沟,毫无意外地又泛了滥。
浑浊的污水裹挟着烂菜叶和药渣,在街道上横冲直撞。
林墨住的小楼窗户正对着那条沟。
她没睡,倚在窗框边,看着
污水漫过了白天毒账台的那根柱子。
原本黑褐色的甘草渣,被这带着盐分的酸雨一泡,竟然并没有被冲散,反而在边缘析出了一层细密的白色结晶。
那不是盐,那是甘草酸遇到高浓度地表酸液后,产生的特殊沉淀。
就像当年苏烬宁在冷宫里,用银粉试毒时那样,至纯至简,却又一针见血。
林墨沉默了片刻。她伸手撕下被雨水打湿的衣襟一角。
借着那泛着白沫的污水,她用指甲蘸着那层刚析出的白色结晶,在布条上飞快地写了三个字。
“春酸增”。
字迹潦草,带着一种近乎决绝的张力。
她手腕一抖,那块布条裹着一块碎石,准确无误地塞进了排水口那生锈的铁栅栏缝隙里。
次日天刚蒙蒙亮。
一个流着鼻涕的扫街童子打着哈欠路过。
他一眼就看见了那个堵在水口的布条。
“哎?这谁扔的抹布?”
童子伸手去拽,却发现那布条上的字迹在晨光下泛着幽幽的白光,看着怪渗人的。
“春酸增……这是龙王爷贴的符咒吧?”
童子不敢扔,想了想,顺手把这块湿漉漉的布条,“啪”的一声,贴在了毒账台最显眼的那根柱子上。
等青鸢再来的时候,那块布条已经干透了,像块补丁一样挂在那儿。
她翻看着毒账台的旧录,越看越心惊。
这一个月来,账目上有几十处“误差修正”,理由千奇百怪。
“三月初五,修正价格二钱。缘由:西街老鼠死了一窝,死状卷曲,乃误食未干透的半夏。”
“三月十二,修正毒率一成。缘由:东头那傻子不肯喝井水,非要喝雨水,说明地气转咸。”
青鸢合上账册,指尖轻轻摩挲着那粗糙的纸面。
没有什么权威的《药典》,也没有什么高深的《衡策》。
这里的人,用蚂蚁、用老鼠、甚至用傻子的直觉,织成了一张比任何官方机构都要敏锐的“感官校准网”。
她四下看了看,趁着没人注意,从怀里摸出一张泛黄的残页。
那是烬学堂初版的《衡策手札》,上面记的不是账,而是人心。
她将那残页小心翼翼地夹进了账册最后那几页只有虫蛀才会光顾的死角里。
空气潮湿,那残页一入账册,纸背上那个用特殊药水处理过的水印便慢慢显现出来。
只有六个字:毒亦可为账引。
黎明时分,雾气最重。
林墨收拾好那个空荡荡的行囊,准备离开。
刚走到墟口,一个小药童捧着个破碗拦住了她。
“先生,喝口汤再走吧。”
那碗里的汤色浑浊,上面还飘着几片曼陀罗的碎屑,底下沉着厚厚一层甘草渣子,看着就像是从泔水桶里捞出来的。
林墨皱眉。这配方,简直是在胡闹。
“这是谁教你煎的?”
“没谁教。”药童吸了吸鼻子,“阿婆说了,这几天海风里有腥味,喝这个虽然味道不对,但能解三天后的瘴毒。”
味道不对,但能救命。
林墨看着那双清澈的眼睛,心中那座坚守了半辈子的严谨高塔,似乎在这一刻裂开了一道缝隙。
她接过碗,仰头一饮而尽。
苦、涩、腥、甜。百味杂陈。
与此同时,码头上。
青鸢负手而立,看着一艘没有挂旗的商船正在卸货。
那一麻袋一麻袋的药材被搬下来,袋口并没有贴什么官府的封条。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个用炭灰简单涂抹上去的图案。
那是“双膛导烟图”的暗纹。
没人知道这图是谁画的,也没人知道它叫什么名字。
但搬运的脚夫都知道,凡是印着这个图的袋子,得轻拿轻放,那是易燃易爆的火性药材;凡是图样反着印的,那就得防潮,是金贵的细料。
这不需要名字,只需要好用。
青鸢收回目光,望向远处那片灰蒙蒙的海面。
在那片最高的礁石群背后,几艘出海的渔船正静悄悄地驶过,诡异的是,船头上那些平日里敲得震天响的鱼鼓,今日竟然全都成了哑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