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鸢的手指在那双头蛇图腾上悬停了半晌,指尖冰凉。
海风顺着破窗缝隙往里灌,吹得那绢布扑簌簌地响,像极了某种冷血动物在草丛里穿行的动静。
她没出声,只是默默将那绢布按照原本的折痕重新叠好,塞进贴身的暗袋里。
动作极慢,像是要把这股子寒意一点点压进骨头缝里。
与此同时,十几里外的东海最高礁——“望潮台”。
萧景珩觉得自己这把老骨头快被海风给吹酥了。
他没站在最顶上的风口,而是缩在背风的一块凹陷处,脚下是常年被海浪拍打得滑腻无比的黑岩。
这地方选得刁钻,既能俯瞰整个海湾,又不会被那些眼尖的渔民当成要跳海的疯子。
底下的动静有点怪。
往常这时候,渔船出海,那必定是锣鼓喧天。
鱼怕声,但也好奇声,渔民们靠着那一套传了几百年的“震海鼓”,把鱼群往网兜里赶。
可今儿个,几十艘渔船静悄悄地飘在海面上,连个屁都没人放。
萧景珩眯起眼,目光穿过层层水雾。
船头上没人敲鼓,倒是都盘腿坐着几个赤膊汉子。
他们也不干活,就那么侧着耳朵,跟听墙角似的,死死盯着海面下那一处处暗礁缝隙。
“哗——噗——”
海浪拍进岩石缝隙,激起一股白沫,发出一声闷响。
紧接着,离得最近的那条船上,那汉子猛地一挥手,动作利索得像是在剁肉。
一张大网瞬间撒了下去。
网起,鱼跳。满舱的银光乱闪。
萧景珩挑了挑眉。这帮粗人,什么时候学会了这么精细的活儿?
他闭上眼,没去管那些欢呼声,而是把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那嘈杂的海浪声里。
浪拍岩石,本是杂乱无章的噪嘴声。
但若是静下心来细听,在那成千上万次撞击的底噪里,竟然藏着一丝极其微弱、却又极有规律的“回响”。
那不是浪的声音。
那是浪头撞进特定的岩石空腔后,被放大了的共鸣。
“宫、商、角……微变……”
萧景珩的手指在膝盖上无意识地敲击着。
这频率,这间隔,分明就是当年阿阮在冷宫里为了安抚发狂的苏烬宁,用那把破琴弹出来的“乱拍戏”第七变残段!
只是这残段,缺了一口气。
那岩石的空腔似乎被什么东西堵了一块,导致那最关键的一声“羽”调,总是发闷,传不远。
渔民们虽然能用,但这就像是个瘸了一条腿的向导,走得不远,深海的大鱼根本引不过来。
萧景珩叹了口气,手掌在腰间摸索了一阵。
那块铜铭牌触手冰凉,表面坑坑洼洼的,全是岁月的牙印。
这是当年苏烬宁给他的,说是保平安,其实就是块边角料融的废铜烂铁。
他把那铭牌凑到眼前看了看。
铜绿长得挺茂盛,跟发了霉的馒头似的。
“也就是这点用处了。”
他嘟囔了一句,也没什么舍不得的架势,身子微微前倾,找准了脚下那道正在往外喷着水汽的岩石裂缝。
那里头有个只有指头宽的风眼,正是那声“羽”调出不来的症结所在。
他两根手指捏着铭牌,往那缝隙里一塞。
“咔哒。”
严丝合缝。
就在这块满是铜绿的废铁接触到那股带着高温的地热蒸汽的一瞬间,奇妙的事情发生了。
铜绿受热,迅速发生反应,表面析出一层极其细微的气泡。
这些气泡在狭窄的缝隙里炸裂,发出一连串极高频的嗡鸣。
“嗡——”
这声音极轻,在呼啸的海风里简直可以忽略不计。
但对于整个海湾的声场来说,这就像是最后一块拼图落了位。
原本发闷的“羽”调,瞬间变得清越穿透。
那声音顺着海水传导出去,几里外的海面上,几条正准备收网的渔船突然猛地晃动起来。
海底像是炸了锅,一群平日里只敢在深渊里憋着的金枪鱼,跟疯了似的往上窜,直往那声波的源头撞。
渔民们吓傻了,紧接着就是狂喜的嘶吼。
萧景珩没再看。
他拍了拍手上的铜锈味,撑着膝盖站起身,膝关节发出“咔吧”一声脆响。
“老了。”
他自嘲地笑了笑,转身慢悠悠地顺着小路下了礁石。
那背影混在乱石堆里,比一块风干的咸鱼干还要不起眼。
离着东海药墟不远的官道旁,新立了个怪模怪样的驿站。
不供茶水,不换马匹,门口挂着一排长短不一的竹管风铃。
牌匾上写着仨字:“节律塾”。
阿阮坐在门槛上,手里拿着那根跟了她半辈子的骨笛,正低头擦拭着上面的口水。
她这儿不教书,教的是“听风”。
几十个半大的孩子,眼睛上蒙着黑布,正撅着屁股趴在栏杆上,耳朵竖得跟兔子似的,对着远处的码头。
“丁字号商船入港!吃水深,载的是生铁,风铃偏左三度!”
“错!那是戊字号的粮船!那是陈米发酵的气味重,压得船身低,风铃声是闷的!”
孩子们吵成一团,唾沫星子乱飞。
阿阮没抬头,只是把骨笛凑到嘴边,极其随意地吹了一个音。
“呜——”
这音调极怪。
起调是个标准的宫音,但到了半截,突然像被人掐住了脖子,硬生生断成了两截,尾音还要死不活地颤了三下。
这就是当年她在江湖上赖以成名的“断魂引”。
若是放在二十年前,这一声出去,对面的人心跳都得漏半拍,怎么也得跟着这节奏乱上一阵子。
可现在……
栏杆上趴着的那群孩子,连个回头的都没有。
甚至有个流鼻涕的小胖墩,一边挠着屁股一边不耐烦地把耳朵捂住了。
“先生,您别捣乱成不成?”小胖墩嘟囔着,“这律都废了八百年了,听着硌耳朵。”
另一个扎着冲天辫的小丫头更是直接,小脑袋摇得像拨浪鼓:“这节奏不对。现在的‘市舶律’容错率是三息。您这断音太刻意,系统自动就给过滤了,根本进不了脑子。”
阿阮愣住了。
她拿着骨笛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表情精彩得像是吞了个生鸡蛋。
她原本是想给这帮小崽子上一课,告诉他们什么叫“人心难测”,什么叫“节律杀人”。
结果倒好,被鄙视了。
但这帮小崽子说得对。
如今这世道,早已不是当年那个稍微一点风吹草动就能让人惊弓之鸟的乱世了。
现在的商贸、航运、甚至连这海风里,都建立起了一套庞大而精密的“容错机制”。
就像一张巨大的网,偶尔断了一两根丝,破了一两个洞,根本不影响大局。
那些突兀的、尖锐的、带有攻击性的“破律”,在这个日益完善的系统面前,就像是一粒沙子丢进了大海,还没翻起浪花,就被巨大的惯性给抹平了。
阿阮看着那群继续为“是粮船还是铁船”争得面红耳赤的孩子,突然笑了起来。
笑得肩膀都在抖。
她把骨笛别回腰间,眼神里那点争强好胜的火星子,终于彻底灭了,变成了一摊温热的灰烬。
“行吧。”她拍了拍屁股上的土,站起身,“看来这江湖,是真的不需要咱们这种老古董来教怎么听响儿了。”
夜里,风突然停了。
这种停法很不吉利,就像是老天爷突然屏住了呼吸。
紧接着,一股子浓烈的臭鸡蛋味顺着海滩漫了上来。
那是海底淤泥翻涌,赤藻爆发的前兆。
“赤潮!起赤潮了!”
渔村里的铜锣敲得震天响。
村民们举着火把冲到岸边,一个个脸色惨白。
海面上,原本漆黑的水像是被煮开了,泛起一层诡异的暗红色荧光。
那赤藻长得飞快,眼瞅着就要把那几艘没来得及回港的渔船给困死在里头。
这玩意儿有毒,沾身就烂,要是被它封了港,这一村子人半年的生计全得完蛋。
“敲鼓!快敲鼓!”
村长吼得嗓子都劈了。
十几个壮汉光着膀子,抡起鼓槌拼命地砸向那几面牛皮大鼓。
“咚!咚!咚!”
声浪滚滚,要是搁在以前,这动静足以把浅海的小鱼小虾震晕。
可今晚这赤藻像是成了精,那鼓声砸在它身上,软绵绵的,不仅没把藻群震散,反而像是给它们加了油,那红色蔓延得更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