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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0章 垂沙血刃(2 / 2)

周最面色铁青,被这扑面而来的煞气压得几乎窒息。帅帐毡帘被猛地掀开,裹挟着彻骨冰寒的雪尘之气席卷而入,将帐中所有燃烧的烛火吹得齐齐向一个方向歪倒,光影在四面营壁上狂乱跳跃。匡章甩下这句狠话,再不看周最一眼,大踏步迎着那刺骨寒风而去!玄色大氅在他身后卷起一道冷硬的黑色浪涌。

暴鸢和公孙喜紧随其后。

帅帐内瞬间空旷。周最僵在原地,只有那卷明黄帛书依旧死死攥在手中,几乎嵌入掌心。火盆里一块最大的木炭终于在热力的催逼下“噼啪”一声爆开,溅起几点微红火星,在冰冷的空气里迅速暗淡、熄灭。

泚水南岸,楚军主将唐眜驻马在一处箭楼半腰平台之上,凭栏远眺。

夜色浓重如墨泼洒,冰寒彻骨。北风挟着尚未消尽的雪花碎屑抽打在脸上,生疼。

目光所及,是沉沉死寂的泚水。墨绿色的冰面在暗淡夜色里泛出死气沉沉的光。更远处,是死寂一片的联军大营。灯火黯淡稀疏,只有零星微弱的星点光芒在远处沉滞不动。

他身边一个穿着裨将皮甲的副将裹紧了裘皮,牙关有些细微的磕碰作响:“将军……这天……贼冷!冰都封河了……贼寇那边几个月都老实得很,连个哨探都少派了,看来是真被熬怕了!今晚……他们又敢冒死渡河来送命不成?” 他把冻僵的手用力凑到嘴边呵了口白气。

唐眜纹丝不动,只目光锐利地扫过那枯水期冻硬的泚水冰面。寒风把他下颚坚硬如石的线条勾勒得更加冷峻。良久,他才开口,声音如同冻实了的冰面般坚固:

“匡章此人……用兵狠辣刁钻,尤其擅使诡兵……岂会真被风雪吓退?传令各营!今夜守备,加倍小心!尤其几处浅滩隘口,增派硬弩手!”

“可是将军!”裨将缩了缩脖子,显然被这命令后的戒备之心折腾得疲惫又麻木,“这都防了快两百个日夜了!兄弟们……早就……”

“传令!”唐眜的声音陡然拔高,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锋锐,刺破了所有想懈怠的念想。

裨将一凛,立刻抱拳:“诺!”转身下梯台传令去了。

夜幕深重。南岸楚营壁垒各处,虽依令增加了人手,但冻馁交困的士卒们大多蜷缩在避风的壁垒之下,依着篝火残余的微光打盹。连日毫无动静的齐军,加之这足以冻毙鸟兽的酷寒,早把他们的警惕磋磨得只剩下薄薄一层皮。值哨的士兵抱着冰冷的戈戟,头一点一点,眼皮沉重如同灌铅,眼神空洞地望着面前死寂一片的黑色冰面。连负责巡查的军吏脚步都拖沓滞重。风霜将营盘中残留的斗志几乎侵蚀殆尽。许多营帐里透出劣酒刺鼻的气息,夹杂着醉汉含糊的咒骂——那是军官无力禁止之下一些士卒偷摸着取暖壮胆的最后手段。连日来被斥为“胆怯”的匡章和老迈的齐王,成了他们口中嗤笑不休的对象。只有冰冷的泚水,如同一条蜿蜒僵死的银环蛇,无声无息地匍匐在黑夜里,在众人几乎忽略的角落深处。

泚水北岸的黑暗深处。匡章此刻并非在帅帐高台之上。

他正单膝跪在一处冰冷刺骨的洼地芦苇丛边缘,玄甲外的罩袍早已脱卸,露出的金属甲片吸饱了寒气,紧贴里衣沁入骨髓。他身后,是匍匐成一片的赤色潮水——八千最精锐的齐国虎贲锐士!人人皆与他一般,卸下累赘的皮裘大氅,着贴身轻甲。没有火把,整片洼地里只有粗重却竭力压制的呼吸声凝成一股升腾的白气。八千双眼睛,死死盯住对面黑沉沉的河岸轮廓。

匡章的目光如同最敏锐的箭镞,穿透黑暗,锁定了斜前方泚水河道上游一段狭窄的弯折处。那里地势陡峭,河床相对较高,是冰层最薄也最不引人注意的地方。而在这段看似“不可逾越”的河段斜对岸,恰是楚军左翼壁垒的边缘地带——一处远离核心箭楼、防御相对松散,且由于上游冰层难行而被楚军麻痹大意的浅丘后方!这便是他苦熬了无数个白天和黑夜,忍受谩骂、饥寒和催命符,用士兵们冻僵的脚板和刺骨的河水一寸寸试探出来的致命罅隙!

“将军!”一个瘦小的斥候身影猫着腰迅速潜行至匡章身边,声音带着因寒冷和紧张而难以抑制的细微战栗,“前方……前方暗桩……已……已清除!三道绊索也已无声切断!那处浅滩……楚军巡哨……刚刚……绕过去!”

他的声音虽细如蚊蚋,却又如同点燃了引线的惊雷,瞬间击穿了身后八千虎贲竭力维持的沉寂!

匡章的瞳孔陡然收缩如针尖!一直按在腰间青铜剑柄上的手猛然攥紧!剑鞘内传出一声低微却刺耳的金属摩擦尖鸣!

就在这死寂被利声划破的刹那——

“嗤啦!”“咚——!”“呜——呜——呜——”

整个泚水上空的黑暗仿佛被无形的巨手猛地撕裂!上游河道左侧,几道粗壮的火焰巨蛇猝然腾空!撕裂浓黑夜幕,带着刺耳的啸叫狠狠地砸向对岸楚营的某一片壁垒,点燃一片仓皇的尖叫!

几乎同时!比惊雷更震耳欲聋、更令人肝胆欲裂的密集重弩破空厉啸骤然爆发!黑暗中无法看清箭矢,但那撕裂空气、搅碎风雪的死亡之声密密麻麻,如同倾盆暴雨轰然砸落!瞬间将对岸一处看似坚固的壁垒撕扯出大片令人牙酸的木头碎裂崩折声、土石飞溅声,还有骤然爆发的凄厉惨嚎!

这来自上游一处精准打击点的恐怖巨响和破坏力尚未停歇!

“咚咚咚咚咚——!!” “呜——呜呜——呜——!”

下游方向,泚水河道突然爆发出惊天动地的鼓声和铺天盖地的牛角号声!鼓点狂暴如崩雪,号角绵长如鬼哭!如同无数支大军同时擂鼓催进!如同无数只猛兽在黑暗河道各处同时嚎叫冲锋!那声音从多个方向炸开,层层叠叠,浩浩荡荡,刹那间将整条漫长的泚水冰冻河道变成了一个被无数呐喊淹没、声威惊天的巨大战场!

“敌袭!上游强渡!!” “下游也有!快滚木!擂石!” “左边!左边也被突破了!” “快传援兵——!” “哪里?到底哪里!!”对岸楚营之中,震耳欲聋的恐怖声浪瞬间将所有昏昏欲睡的守军惊醒!刺骨的寒冷被惊天的恐惧驱散!壁垒之上箭垛之后人影疯狂晃动!灯火慌乱举起!军官嘶声力竭的咆哮混合着士兵被挤压踩踏的惨嚎!整片营盘如同被狠狠捅了一刀的蚁穴,彻底炸开了锅!

就是在对岸乱成一锅滚粥!所有目光、所有箭头、所有惊恐与力量全部被吸引到声源最烈的上游强弩打击点和下游那骇人的“多路渡河”声势之时!

匡章,这位齐军的擎天之将,那一直紧绷如弓弦的躯体,如同蛰伏已久的蛟龙瞬间炸起!

“铮!”

一声龙吟般的金属爆鸣响彻身后的雪洼!他拔出了那柄跟随他二十余载、斩敌首无数的青铜长剑!冰冷锋锐的剑锋直指斜前方那个狭窄弯折、冰层薄脆的河段!剑尖所指,正是对岸楚营慌乱壁垒之外那片被喧嚣隔绝的死寂浅丘之后!

“杀!!”

一个简单、狂暴、仿佛由喉管深处炸出的爆破音浪!带着老将心头积郁了整整六个月的惊涛骇浪!冲垮了一切犹豫、愤怒、质疑、与等待!如同九霄惊雷轰然劈下!

几乎就在他吼声落下的瞬间,身后八千如同伏在雪地里的赤色猛虎同时暴起!

轰!

齐声怒吼如虎啸!

八千虎贲!八千柄长矛!八千双赤足踏破冰层!如同火山爆发!如同赤色的怒潮决堤!在匡章这柄锋锐无匹的“箭头”带领下,狠狠地撞向了那段看似无法通行、却被守军彻底麻痹遗忘的绝命冰河!

冰层碎裂!刺骨锥心!

北岸帅台上,周最裹着厚重的皮裘,身体却被彻骨的寒意和眼前的景象冻得如同石雕。他瞪圆了双眼,眼球因充血和惊怖而几乎要爆裂!他死死抓着冰冷的木栏杆,指甲在粗糙的圆木上刮出刺耳的声响,整个身体向前探出,似乎要挣脱那护卫按住他肩膀的铁钳般的手掌。

那一声炸雷般撕裂死寂的“杀!”,仿佛不是从河岸传来,而是直接从周最的天灵盖劈入!击得他双耳嗡嗡作响!他眼珠疯狂转动,在那片被上游巨大火光和下游震天鼓角号声搅得如同沸锅的河道各段飞快掠过!

然而,他所站立的高台正对的河道中部,黑暗依旧!死寂一片!如同地狱之眼!

不可能!周最的心在嘶吼。匡章!那老贼!他的主力在哪里?!他口中的冲锋在哪里?!

正当他心念电转,被强烈失望和即将降临的巨大惩罚吞噬,几乎要不顾一切地嘶吼“匡章抗旨!拿下!”——

黑暗被骤然撕开!不是巨大的火光,不是震天的呐喊!而是一道迅猛、精准、狠辣到极致的冰冷寒潮!

就在那高台视野所及的河道斜前方——那处狭窄、陡峭、冰层单薄得连他这文官都下意识忽略的弯折河段!一片沉默的、速度惊人到令人头皮发麻的暗色浪潮!如同由暗夜本身凝聚而成的死神突袭兵团!无声无息、狂暴至极地踏碎冰层,狠狠撞上了对岸壁垒边陲!那一段壁垒灯火稀疏,守备人影晃动得最少!那正是刚才楚军裨将口中不屑一顾的“死角”!

周最眼中瞬间只剩下那片惊雷般奔袭而至的玄甲锐士!最前方那道悍然踏碎冰层、手中长剑在暗淡夜色下反射出唯一一抹冷酷寒光的熟悉身影!

匡章!

老将的身形此刻矫捷得如同闪电!玄色甲胄紧贴,在模糊夜色里更像一道致命的黑色刀芒!正以他无法想象的速度,亲自率军踏破冰河!

“在……那里!在那里啊!” 周最用尽全身力气,喉咙深处爆发出一种被扼住咽喉般的嘶哑尖叫!不是命令,不是指挥!是纯粹的、被眼前景象震慑到几近崩溃的失控呐喊!他身体剧烈摇晃,若不是身后两名侍卫眼疾手快死死架住臂膀,几乎要瘫倒在高台上。他眼睁睁看着那道决死的玄色寒流!毫无迟滞!如同烧红的铁凿狠狠钉进朽木!瞬间撕裂了那段看似单薄实则空虚的壁垒!楚军的惊呼惨叫被上游巨大的喧嚣淹没大半,如同临死前的泡沫!

完了。

唐眜心中瞬间只此一念。

他驻立在左翼混乱壁垒的最高箭楼之上,刚刚还镇定如山的背影,此刻猛地一晃!他那双锐利的眼睛,因极度的震惊而骤然失焦!

不是上游遭受狂暴精准打击的区域!也不是下游那浩大骇人的多路佯攻疑兵!而是就在他所立足箭楼下方的侧翼!那处连他自己都下意识认为冰面难行、派兵稀少、守备松懈的浅丘之后!

一支沉默的、迅疾得如同夜鬼的赤色长矛!裹挟着令人胆寒的杀意!由匡章那老贼亲自作为矛尖!精准无比、狂暴决绝地捅破了他整个防线最致命的环节!

“左翼!援兵!立刻支援左翼!”唐眜的嘶吼瞬间撕裂了夜空,带着破音的惊恐与绝望!他猛力挥手,指向脚下那如同被地狱鬼手撕开的巨大豁口!但晚了!太晚了!

就在他声音爆发的刹那,壁垒缺口处爆出一片刺目亮光!炽热燃烧的火油罐凌空划过一道死亡弧线,狠狠砸在壁垒内侧堆积的粮草营帐上!瞬间引发冲天大火!

“火!火!”楚军的惨叫终于超越了喧嚣!

而在那腾起的致命火光映照下,那道玄甲的身影——匡章!已然跃上残存的壁垒!手中青铜长剑化作死神的镰刀,闪电般劈翻近身阻拦的三名楚卒!他的身影屹立在火光与死亡交织的潮头!身后,无数赤甲的齐军如同嗜血的虎群,洪流般从那破口中疯狂涌入!所过之处,猝不及防的楚军如同麦秆般被斩倒!壁垒上血雾弥漫!残肢断臂伴随着火光飞溅!

溃散如同瘟疫般蔓延!左翼的崩盘引发了整个楚营的雪崩效应!

混乱!恐惧!尖叫!绝望的嘶喊!彻底压过了下游公孙喜布置下的疑兵声响!大火点燃了夜空,映照着如同无头苍蝇般溃逃冲撞、自相践踏的楚卒身影!

唐眜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只余下死灰!他高大的身躯在那片毁灭性的冲击中剧烈一晃,猛地伸手扶住了冰冷的箭垛,才勉强稳住!火光映亮了他眼中那无法置信的惊怖!他看着火光中如同战神杀神的匡章,看着那柄一次次劈开己方士兵血肉的长剑!看着整支楚军精锐瞬间崩塌的可怕景象!

“天亡我也!天亡我也——”唐眜猛地抬头,对着被大火染成血色的夜空发出一声苍凉悲怆的长啸!如同失偶猛兽穷途末路的绝望哀嚎。啸声中,他左手下意识地摸向左肋。那里冰冷的青铜剑柄刺骨。这不是寻常佩剑,而是他身为主将最后尊严的象征!不到万不得已……他心中念头电转!方城要塞犹在!若此刻能……若能拼死组织溃兵退入山中,依仗关山险隘……

就在此刻!

“嗡——嗤!”

一声尖锐到刺破耳膜的死亡厉啸!如同毒蛇吐信!自下方混乱炽热的战团之中暴起!一支沉重的鸣镝!带着决绝的杀意和凄厉的啸音!划开混乱战场上空被血腥和火焰烧灼得滚烫的空气!划出一道致命的直线!其速度之快!力道之猛!如同死神的召唤!精准无比地穿越了数十丈空间!更洞穿了下方两个正欲逃窜楚兵尚未来得及落下的身躯缝隙!

目标!直指箭楼上那个身形摇晃、试图振臂呐喊、重整旗鼓的一军统帅!

唐眜!

“呃——!”

那声长啸尚未停歇,便被更加痛苦的、短促到戛然而止的闷哼取代!如同喉咙被硬生生扼断!

唐眜的身体猛的一震!一股巨大的、冰寒彻骨的力量狠狠贯穿了他的右胸!铠甲在那一刻发出令人牙酸的碎裂声!

他右胸正下方,一点醒目的红梅陡然炸开!鲜血混合着灼热的碎骨甲片瞬间飞溅!那支沉重的鸣镝穿透他前胸!带着淋漓的骨肉血沫,深深入后背的箭楼柱木!余势未歇!箭尾犹在发出低沉急促的嗡鸣!

强大的冲击力将他沉重的身躯向后猛地带飞!他后腰重重撞在冰冷的箭垛石墙上!喉头一甜!

“噗——” 一大口灼热的、带着铁锈气息的鲜血狂喷而出!溅满了冰冷的箭垛和脚下的楼板!

他眼前的世界瞬间模糊、旋转、燃烧!剧烈的疼痛如同钢锯在拉扯着他的肺腑!每一次呼吸都带来撕裂般的剧痛!火!血!无数溃败、扭曲的人影!还有下方混乱战阵中,那道玄甲身影的目光似乎穿透了距离,冷漠而精准地锁定了被钉在箭楼上的他!

“将……将军!” 刚刚被他派去传令的左臂裨将嘶嚎着,连滚带爬地扑过来想要扶住他软倒的身体。

“……进……方城……” 唐眜拼尽最后一丝力气,试图抓住裨将的手臂,每个字都带着气泡破裂的鲜血,破碎得几乎难以分辨,“入……山……守……守……” 然而话未说完,更多的血沫如同泉涌,从口鼻中呛出!瞳孔猛地扩散!那具雄伟的身体如同失去所有支撑的山岳,轰然砸倒在冰冷的楼板之上,扬起一片尘埃!鲜血在他身下迅速洇开,粘稠滚烫。箭楼之下,楚军最后的抵抗意志,随着主帅的倒下和那柄象征着他生命的青铜长剑脱手坠落的当啷脆响,彻底崩溃!败兵如蚁,亡命溃散!

血,染透了唐眜残破的战甲,洇开成一片迅速弥漫的暗红湖泊,与冰河上刺骨的寒冷、残存篝火的热浪、楚卒临死前凄厉的嚎叫、还有联军震天动地的胜利呐喊……在垂沙河畔的空气里搅揉成一团浓得化不开的铁腥地狱!

齐都临淄城内,冬末春初的气息悄然而至。王宫深处暖阁中却依旧隔绝了所有寒意。新醅的醇酒在金樽玉盏中流光溢彩,悠扬的乐声在兰麝香气里浮沉缭绕。几案上错落陈设着各色珍玩玉器,映衬着宫人身上五彩绫罗。

田辟强高踞主座玉榻,手中捧着一卷刚献上的精美织锦,看得入神。他面色浮华依旧,然眼底深处已沉淀了一层难以察觉的暗色,似乎被长久的等待和忧虑磨去了棱角。两名美姬跪坐榻旁,一人执壶,小心翼翼地将温热后的新醅倾入玉杯;另一人纤指纤柔,小心翼翼地将鲜切的细嫩果脯递到他唇边。他微启嘴唇接住果脯,目光却始终流连在那卷锦上繁复的云气与瑞兽纹样间。

暖阁那扇精雕细琢的彩绘大门被无声推开。宫廷谒者令疾步入内,在暖阁门外便已整肃仪容。行至御榻阶下丈余处,他恭敬匍匐于地,额头贴上冰凉的金砖,声音带着一丝刻意压抑的颤抖禀奏:

“启奏大王,前线——方城八百里飞骑奏捷!”

田辟强捻动织锦的动作蓦地一顿!织锦细腻的纹理在他指尖停滞。

两名美姬也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念!”田辟强的目光终于从锦上抬起,锐利如刀锋,直刺谒者令。

谒者令的身体更低伏了几分,清晰而快速地念诵捷报:

“臣匡章诚惶诚恐上奏王前:天佑大齐!三军将士披肝沥胆!昨夜!大破楚贼于垂沙泚水之南!斩首数万!楚军丧胆!溃不成军!贼酋伪楚令尹、楚军上将军唐眜——”

谒者令的声音猛然拔高,带着一种难以抑制的亢奋:

“已被射杀阵前!”

“哗啦!”

田辟强手中那卷精美的织锦失手滑落,软软地摊开于玉榻下冰冷坚硬的砖地上!上面的瑞兽云纹在尘土中扭曲变形。

“斩了?”田辟强的声音陡然拔高!那双原本带着浮华暗沉的眼眸瞬间被狂喜点燃!如同干枯草原上腾起的燎原烈火!他猛地从御榻上弹立起来!竟将身旁两名美姬带得向前一个趔趄!执壶的美姬手中的温酒壶倾覆,琼浆泼洒淋漓,瞬间浸透了精致的锦地衣!浓郁的果酒香气在暖阁里骤然扩散开来!

“斩了!唐眜死了!方城破了!楚国——”他大笑出声,声音激越亢奋,带着一种极度的释放和睥睨天下的豪情,“楚国完了!”

他一把抓起案几上盛满美酒的金樽!那金色的光晕在他狂喜的瞳孔中跳动!仰头!冰凉的玉液携着浓烈的辛辣感如瀑般灌入喉管!一路灼烧下去!带给他一种前所未有的晕眩快感!

“垂沙!垂沙大捷!痛快!痛快啊!”田辟强再次纵声大笑!笑声在奢华的暖阁内震荡!他挥臂一扫!案几上的杯盘玉碗被扫落一片!叮当作响,碎裂满地!

“哈哈哈哈!齐国万胜!寡人——万胜!!”

他在这极致的狂喜中踉跄前冲两步!几乎撞到匍匐在地的谒者令头顶!两名美姬花容失色,慌忙跪行过去想扶住他有些摇晃的身体。

然而,就在谒者令头颅依旧紧贴冰冷砖石,不敢抬头片刻的间隙。暖阁门外又传来一阵不同寻常的响动。急促、压抑。并非胜利带来的狂喜喧闹。

另一个身影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了进来!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剧烈哆嗦着,甚至来不及匍匐行礼!是另一位品阶较低的宦人,他带着哭腔,声音绝望惊惶,压过了狂喜的余音:

“大王!大王!不好了!雍门医官急报!王后殿下!薨了!!”

“哐当——!”

田辟强手中那柄鎏金凤首酒觥脱手而飞!在空中划过一道灿金色的弧线!带着满满的、因主人狂喜颤抖而晃荡出来的琼浆!狠狠砸在方才泼洒的酒液之上!

尖锐的金属撞击声盖过了所有!金觥翻滚着滑远,刺耳的声响在雕梁画栋间反复撞击、回响,如同丧钟骤然敲击在狂喜的浪潮之上!

田辟强脸上的狂笑瞬间僵死!如同被厚厚的油彩瞬间涂抹冻结!他刚被胜利烧红的瞳仁里,刚刚沸腾的血液里,那疯狂的喜悦如同被当头泼了一盆最阴寒刺骨的冰水!被一种猝不及防、深入骨髓的冰封击中!那口灼热狂烈的美酒,此刻化作烧红的铅块,重重坠入脏腑最深处,灼烧出令人窒息的剧痛!

他半张着嘴,喉咙里发出一种“嗬嗬”的、断气般的气流阻塞之声。脸上的红潮迅速被青白色替代,肌肉扭曲而僵硬。他那带着醉意和狂喜、伸出的那只欲要拥抱整个天下的手,猛地痉挛!五指死死扣住自己的胸口!

心脏!

那里一阵难以名状的、撕裂般的绞痛骤然爆发!像是被最冰冷尖锐的冰锥狠狠攫住!狠命地旋转穿刺!

“呃……啊……”田辟强高大而虚浮的身体猛地向前佝偻!像被抽去了所有支撑的麻袋!双膝再也承受不住那狂喜与噩耗骤然冲击而成的滔天惊澜!扑通一声!直挺挺地跪倒在那片泼洒了美酒、铺满了玉盘碎片和精美织锦的冰冷砖地上!膝盖发出骇人的沉闷撞击声!

“大王!” “快传御医——!” “大王!” 无数尖叫声瞬间撕裂了弥漫着酒气和兰麝余香的暖阁!

玉杯倾覆,金酒横流,碎片狼藉一地。那泼洒的酒液浸透了他华贵的赭红色御袍下摆,冰冷地贴着他的皮肉。眼前金星四射!耳鸣!窒息!整个世界天旋地转!他那双失去聚焦的眼瞳,最后倒映着暖阁深处那张紫檀案几——那上面摆放的物件已然模糊不清,唯有九旒垂珠折射出灯烛迷离的光芒,一闪而过。

随即!深不可测的、无边无际的黑暗如同最冰冷的沼泽之水,瞬间彻底吞噬了他最后残存的视野和感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