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刻,她忽然觉得胸口松了些,像是压了三十年的一块巨石,终于裂开了一道缝隙。
窗外风动,檐铃轻响。
远处梯田之上,新生的绿意正随山势起伏,如同大地重新学会的心跳。
谢云书倚在门框上,素来清冷的眉眼被晨光镀了一层薄金。
他望着苏晚晴站在灯前的身影——那背影挺直如松,却又透着一丝难以察觉的疲惫,仿佛三十年来扛着整个世界的重量,从未放下。
“你怕的从来不是他们做不好。”他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像一柄轻巧的刀,精准剖开她心底最深的一层壳,“是你做得太好,好到让他们忘了,失败也是实学的一部分。”
苏晚晴指尖微颤,没有回头。
她的目光仍停在那盏“源”灯上。
火苗跳动,映得她瞳中光影流转,像是看见了过去:那些手把手教出的第一批酿酒徒儿,因一步温控失误酿出酸臭酒醪时的惶恐;孩子们第一次试制菌种失败,哭着把整坛发霉的酱料倒进河里……那时她还会骂、会急、会亲自挽袖重来。
可如今,五谷亭人人争先,事事报备,连一滴发酵液的比例都要等她点头才敢下料。
她成了神龛里的祖师娘,而非田埂上的领路人。
“昨夜北岭暴雨塌方,压毁两段引渠。”谢云书语气平静,仿佛只是在说今日天气,“十七带人抢修,用了蜂窝陶块,但没加滤网——水流冲垮了三回。”
苏晚晴猛然转身,眸光锐利如刃:“为何不报?”
“因为他们没找你。”他看着她,眼底有心疼,也有坚定,“他们在等自己解决。”
一句话,让她怔在原地。
不是不信她,而是终于敢不再依赖她。
她闭了闭眼,再睁眼时,已敛去所有波澜。
披上粗麻斗篷,系紧腰绳,她提起脚边旧包袱,推门而出。
山道泥泞,雨后湿雾缠足。
她一路无言前行,直到半山腰遇见罗十七迎面归来。
青年浑身裹满黄泥,肩头扛着断裂的陶管,脸上却扬着笑,眼角还沾着草屑。
“稳住了!”他喘着气,声音洪亮,“第三回我们改用麻绳穿石链固定,一层叠一层,像编草席那样压牢基座!就是……耗料多了些,怕你责罚。”
苏晚晴静静看着那副粗糙却极富巧思的结构——非她所授,却暗合力学之理。
她没有夸,也没皱眉,只从包袱中取出一张泛黄图纸,轻轻递过去。
“《梯度导流工法》简化版。”她说,“教孩子们画一遍,错三遍再定稿。”
罗十七一愣,随即郑重接过,如同接下军令状。
她转身继续上山,脚步未停。
身后,少年们围拢过来,争相临摹图纸,稚嫩嗓音齐声诵念口诀:
“高差定势,缓急分层;
石为骨,绳为筋,水过不留崩!”
声浪起伏,如春雷滚过山谷,震得林间宿鸟惊飞。
而远在北岭深处,新修的渠床已重新引水入田,绿意渐起,看似一切归宁。
唯有山腹之中,一道隐秘裂隙正悄然渗出乳白色细流,无声汇入主渠,悄然改变着某种看不见的平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