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监察令颁布的第七日,天丹城的空气里仍然弥漫着变革的气息。
城南丹心苑已正式更名为“薪火阁”,三层楼阁每日进出丹师超过千人。一楼是公开的答疑区,二楼主攻丹方改良与废料转化实验,三楼则存放着自丹盟各堂调来的古籍副本——这是姬无妄力排众议争取来的权利:所有非涉密丹道典籍,需抄录一份存于薪火阁,供天下丹师查阅。
此刻,三楼最里的静室中,凌煅正面对堆积如山的卷宗。
这些是过去三百年间,丹盟各堂积压的“纠纷案”——丹师被剥削、丹方被窃取、资源分配不公、乃至人命血债。有些卷宗纸张已经泛黄,墨迹模糊,但那些字里行间的冤屈,却依旧刺眼。
苏药瑶将一杯温好的养神茶放在案头,轻声道:“今日是第七百三十九份了。”
凌煅揉了揉眉心,没有碰茶,而是拿起下一卷。卷宗封面写着:“东林郡散修陈墨,指控丹盟外务堂执事强夺‘凝神丹’改良方,致其师气绝身亡。初审:证据不足,驳回。”
“陈墨……”凌煅回忆着这个名字,“三日前在城西摆摊卖低阶疗伤丹的那个年轻人?”
“是他。”青玄散人推门进来,手中拿着一份新调取的档案,“老道去查了。陈墨的师尊‘枯木道人’确实在二十年前提交过凝神丹改良方,但三个月后突然暴毙。外务堂当时的执事……是皇甫松的远房侄子。”
石猛一拳砸在墙上:“又是那帮杂碎的烂账!”
“不止。”青玄散人展开档案,“老道顺着线索往下挖,发现类似事件不下百起——都是散修或小家族丹师提交创新丹方后,要么被低价强买,要么遭遇‘意外’,要么……干脆人间蒸发。而最终那些丹方,都出现在了丹盟认证的店铺里,署名却换成了某位堂主或长老的亲信。”
静室里一片死寂。
窗外的阳光透过雕花木格,在堆积的卷宗上投下斑驳光影。那些光斑仿佛无数双眼睛,沉默地注视着这三个世纪积压的黑暗。
凌煅合上卷宗,站起身:“传讯刑堂、外务堂、草木堂三位长老,一个时辰后,论法广场公开审理陈墨案。”
“公开审理?”苏药瑶蹙眉,“会不会打草惊蛇?涉案的那些人,很多还在位置上。”
“就是要打草惊蛇。”凌煅眼中寒光闪烁,“我要让所有人看见——时代真的变了。那些靠着吸食丹师鲜血上位的蛀虫,该清理了。”
论法广场再次聚集起数万修士。
当陈墨被请上玉台时,这个三十余岁的散修还有些恍惚。他穿着洗得发白的丹袍,手指因常年处理药材而粗糙皴裂,眼神里是散修特有的、混合着警惕和卑微的复杂情绪。
“陈道友。”凌煅坐在监察使的紫檀木椅上,声音温和,“请将当年之事,细说一遍。”
陈墨深吸一口气,开始讲述。
二十年前,他师尊枯木道人从一株变异的“宁神花”中提炼出特殊成分,将凝神丹的安神效果提升四成,成本却降低两成。师徒俩欣喜若狂,以为终于能在丹道界闯出名堂。
他们按规矩将丹方提交丹盟外务堂,申请“创新认证”。接洽的执事热情周到,承诺三个月内必有回音。
然而三个月后,等来的不是认证文书,而是师尊的暴毙——七窍流血,死状凄惨。丹盟给出的结论是“炼丹时误触剧毒材料”。而陈墨却在整理遗物时发现,师尊那本记载着完整实验数据的笔记……不翼而飞。
更诡异的是,半年后,市面上出现了一种“改良凝神丹”,效果、成本与师尊的方案几乎一模一样,署名却是“丹盟认证丹师赵乾”——外务堂某位副堂主的侄子。
陈墨四处申冤,却被一次次驳回。最后一位心善的执事私下告诉他:“别查了,你师父是撞破了不该知道的事。”
“什么事?”当时年轻的陈墨追问。
执事只说了三个字:“命种实验。”
台下哗然。
凌煅看向坐在旁听席的外务堂现任长老:“秦长老,可有此事?”
外务堂秦长老起身,面色凝重:“回监察使,下官已调取当年卷宗。接洽陈墨师尊的执事名为‘赵安’,确实是皇甫松的远房侄子。此人已于十五年前‘病故’。而那位赵乾丹师……三年前因炼制禁丹,已被逐出丹盟。”
回答得滴水不漏,死无对证。
但凌煅早有准备。
“传证人。”他开口。
一个畏畏缩缩的中年人被带上玉台。此人面色蜡黄,眼神躲闪,胸前还挂着丹盟三阶丹师的徽记——虽然已经失去光泽,代表他已被除名。
“你是赵乾?”凌煅问。
“是……是。”赵乾的声音在发抖。
“陈墨师尊的凝神丹改良方,是你所创吗?”
“不……不是。”赵乾扑通跪倒,“是我叔叔赵安给我的!他说这是‘上面’赏下来的,让我拿去认证,赚的钱分他七成!我当时不知道……不知道这是害命夺来的啊!”
秦长老脸色微变:“赵乾!你已被除名,休要在此胡言乱语!”
“我没有胡言!”赵乾忽然激动起来,从怀中掏出一本泛黄的册子,“这是我叔叔死前留给我的‘账本’!上面记录了二十三次‘交易’!每次都是散修或小家族丹师提交创新方案后,要么被强夺,要么被灭口!其中……其中还有三位丹师,是被送去给皇甫堂主做‘命种实验’的!”
他将账本高高举起:“当年负责处理这些事的,除了赵安,还有外务堂三位执事、丹药堂两位执事、甚至……甚至还有一位长老!”
全场死寂。
秦长老的额头渗出冷汗。
凌煅接过账本,快速翻阅。册子上以密语记录,但旁边附有丹师姓名、提交时间、处理结果。其中一页记载着:
“癸卯年七月初九,散修枯木道人提交凝神丹改良方,效果显着。按三级处理:取方,灭口。执行者:赵安、王执事。分配:方案归赵乾,宁神花变异株移交丹药堂三号药园。”
再往后翻,类似的记录触目惊心。
凌煅合上账本,看向秦长老:“秦长老,外务堂可有名为‘王执事’之人?”
秦长老艰难开口:“有……王焕,已于十二年前调任南荒分坛。”
“传他。”凌煅只说两个字。
秦长老苦笑:“三年前,南荒分坛遭妖兽袭击,王焕……殉职了。”
又一个死无对证。
但凌煅等的就是这句话。
“青玄道长。”他看向台下。
青玄散人起身,手中托着一枚水镜。镜面波纹荡漾,浮现出一个面容憔悴、却还活着的中年修士——正是那位“已殉职”的王焕!
“不可能!”秦长老失声。
“没什么不可能。”青玄散人冷笑,“老道按账本线索,请天机阁暗线寻访。这位王执事根本没死,三年前是伪造殉职,隐姓埋名躲到了东海一个小岛上。这些年……靠着当年分得的赃款,过得还挺滋润。”
水镜中,王焕涕泪横流:“我说!我全说!那些事都是赵安牵头,但背后真正下令的是……是皇甫松堂主!他说这是‘优化丹盟资源分配’,那些散修留着创新方案也是浪费,不如交给‘更有能力’的丹盟嫡系!”
“参与的长老是谁?”凌煅追问。
王焕犹豫。
凌煅抬手,净世炎在掌心升起:“王执事,当年那些枉死的丹师,有些魂魄还未散尽。你说……他们想不想见见故人?”
“是药尘子长老!”王焕崩溃大喊,“丹药堂药尘子!那些抢来的变异灵植、独门手法,大部分都进了他的私人药园和实验室!他……他还用那些丹师做活体实验,研究如何更快提取药性!”
轰——
台下彻底炸了。
药尘子虽然已被废修为关入悔罪崖,但听到如此骇人内幕,依旧让人脊背发寒。
凌煅看向秦长老:“秦长老,你可知情?”
秦长老沉默良久,最终长叹一声,摘下头上的长老冠冕:
“下官……知情。但皇甫松势大,药尘子掌控丹药堂,下官人微言轻,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他跪倒在地:“愿受一切责罚。”
凌煅看着他,又看向台下数万双眼睛。
“今日审此一案,非为惩处一人。”他缓缓起身,声音传遍全场,“而是要告诉所有人——从今往后,丹盟不再是权贵的私产,不再是掠夺者的乐园。”
“凡有创新,必得尊重!”
“凡有冤屈,必有公道!”
“凡有黑暗——”
他举起监察令,令牌在阳光下反射出璀璨紫金光芒:
“以此令为证,我必一一扫清!”
陈墨跪在台上,泪流满面,对着凌煅重重磕了三个响头。
台下,无数散修丹师跟着跪倒。
压抑了数十、上百年的委屈,在这一刻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凌煅扶起陈墨,将那份账本副本递给他:“陈道友,此案我会追查到底。所有涉案者,无论身在何位,一律严惩。而那些被夺走的丹方……”
他看向秦长老:“外务堂需在三个月内,将所有非法获取的丹方归还原创者或其传人,并按市价十倍赔偿损失。秦长老,你可能做到?”
秦长老肃然:“下官以性命担保,必全力以赴。”
“很好。”凌煅点头,“另外,即日起设立‘丹道创新保护司’,由陈墨道友担任首任司正。凡有新丹方、新理论提交,一律登记在册,颁发‘创新令’。持令者,受丹盟与监察使双重保护,任何人不得强夺、窃取。”
陈墨呆住:“我……我做司正?”
“你最懂被夺走心血是什么滋味。”凌煅拍了拍他的肩,“这个位置,就该由你这样的人来坐。”
处理完陈墨案,已是午后。
凌煅回到薪火阁时,姬无妄已在静室等候。这位前盟主依旧穿着素袍,但气色比前几日好了许多。
“今日这一场,动静不小。”姬无妄递过一杯茶,“外务堂、丹药堂剩下的那些老顽固,怕是要狗急跳墙了。”
凌煅接过茶,一饮而尽:“他们越急,露出的破绽就越多。我已让天机阁暗线盯着,一旦有人妄图销毁证据或串供,立刻拿下。”
姬无妄眼中闪过赞许,但随即转为忧虑:“林道友,你可知……丹盟真正的危机,并不在内部。”
凌煅神色一肃:“前辈是指?”
姬无妄走到窗边,望向西北天空:“悔罪崖面壁这几日,老夫与守崖人交谈甚多。其中一位守崖人,已在那崖上待了两百年。他告诉我一些……连丹盟秘典都未记载的秘辛。”
“什么秘辛?”
“关于‘噬星魔藤’的真正来历。”姬无妄转身,眼神深邃,“那东西并非此界原生。守崖人说,大约八百年前,天外曾降下流火,落于中州北境。当时丹盟派人探查,在流火坠地处发现了一截‘活性藤蔓’。当时的长老们如获至宝,以为是什么上古灵植,便将其带回研究。”
“后来呢?”
“后来……”姬无妄苦笑,“那藤蔓展现出惊人的适应性和吞噬能力,丹盟用了各种方法试图驯化它,却反被它逐渐侵蚀。最初接触它的那批丹师,在百年间陆续‘坐化’,实则是被藤蔓吞噬。而玄丹师尊他……是最后一代试图彻底掌控它的人。”
凌煅心头一沉:“前辈的意思是,妖藤之祸,始于八百年前那次天降流火?”
“不止。”姬无妄的声音压得更低,“守崖人说,那流火并非偶然。他在崖上观星两百年,发现每隔八百年左右,星空某处就会传来异常的灵力波动,与此界产生共鸣。而每次波动之后……都会有一些‘天外来物’坠落。”
“八百年前是妖藤。再往前八百年呢?”凌煅追问。
“再往前……”姬无妄顿了顿,“守崖人没说。但他提到,丹盟最古老的秘库里,封存着一卷名为《星坠录》的残篇,其中记载着更久远的历史。或许那里……有答案。”
凌煅立刻起身:“秘库在哪?”
“在丹盟禁地最深处,需要盟主令和至少三位堂主令才能开启。”姬无妄摇头,“但如今丹盟无主,三位堂主又……恐怕短时间内无法开启。”
“无妨。”凌煅眼中闪过锐光,“我有监察令,有权查阅丹盟一切非涉密档案。至于盟主令……”
他看向姬无妄:“前辈虽已卸任,但应该知道盟主令的替代开启方法吧?”
姬无妄沉默片刻,缓缓点头:“有。需以‘丹心剑’为引,辅以至少五位元婴修士的丹火共鸣,强行破开禁制。但此法凶险,稍有不慎便会引发禁制反噬。”
“凶险也要试。”凌煅语气坚定,“妖藤母体虽毁,但星空深处的威胁仍在。我们连敌人是什么都不知道,如何防备?”
就在这时,窗外忽然传来一阵奇异的嗡鸣。
不是来自地面,而是……天空。
凌煅和姬无妄同时抬头。
只见西北天际,原本晴朗的蓝天,竟浮现出淡淡的银色纹路。那些纹路如同水波般荡漾,逐渐勾勒出一个模糊的、巨大的轮廓——
那是一只眼睛的轮廓。
银色的、冷漠的、仿佛在俯视整个中州的……星空之眼。
嗡鸣声越来越响,整个天丹城的修士都抬起头,惊疑不定地望着这从未见过的天象。
凌煅怀中的残炉,在这一刻剧烈震动,炉身烫得惊人。
它不是在预警。
而是在……共鸣。
仿佛在回应那只星空之眼的呼唤。
第二节
银色巨眼的轮廓在天际持续了九息,然后如水中倒影般缓缓消散。
留下的只有满城惊惶,以及空气中残留的、若隐若现的星空威压。
“传令,全城开启一级防护大阵。”
姬无妄的声音沉稳如故,但凌煅听得出那平静下的凝重。这位前盟主久居高位,早已养成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定力。
“秦长老。”凌煅转向外务堂长老,“立刻派人安抚城中修士,就说这是某种罕见的‘星相潮汐’,丹盟已在研究,不必恐慌。”
秦长老匆匆离去。
凌煅和姬无妄对视一眼,都明白这只是缓兵之计。星空之眼带来的威压绝非自然现象,那种俯视众生的漠然,那种跨越时空的凝视,绝非此界任何存在所能拥有。
静室中只剩下两人。
“前辈。”凌煅摩挲着怀中依然发烫的残炉,“这异象与《星坠录》有关吗?”
“老夫不敢断言。”姬无妄望向窗外西北天空,眼神悠远,“但时机太过巧合。我们刚提到星空威胁,天象就现异变。这不像巧合,更像……某种回应。”
“回应什么?”
“回应我们发现了真相。”姬无妄缓缓转身,“林道友,你认为星空深处那未知的存在,为何要每隔八百年送一些东西下来?”
凌煅沉思片刻:“试探?或者说……播种?”
“播种。”姬无妄重复这个词,神色冰冷,“将某些能够改变此界生态的东西送下来,看它们如何生长,看此界修士如何应对。像不像农夫在试验田里撒下不同的种子,观察哪一株长得最好?”
这个比喻让凌煅脊背生寒。
如果真是这样,那所谓的“噬星魔藤”不过是诸多“种子”之一。八百年一轮回,或许还有更多未知的东西,已经在此界扎根生长,只是他们还未发现。
“必须尽快开启秘库。”凌煅决断道,“请前辈联系五位元婴修士,我现在就去取丹心剑。”
“人选已有。”姬无妄点头,“守崖人可出三位,都是元婴中期以上。加上老夫,以及……冰魄仙子。”
凌煅一怔:“冰魄前辈也来了?”
“她昨日就已抵达天丹城,只是未公开露面。”姬无妄微微一笑,“百草谷毕竟与丹盟有千年渊源,此等大事,她自然要来坐镇。”
这无疑是一剂强心针。冰魄仙子不仅是元婴后期大修士,更代表着百草谷的支持。有她在,丹盟内部那些尚有异心的势力,也要掂量掂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