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亭内,空气仿佛因慧明和尚那句“恭候狄阁老大驾”而凝滞了片刻。周围百姓的窃窃私语声也骤然低了下去,无数道好奇、惊讶、敬畏的目光投注在狄仁杰和那老僧身上。
狄仁杰心中亦是微感诧异。他此行虽未刻意隐瞒,但离京时力求低调,路线也并未提前公布,这远在襄州山野的老僧,如何能精准地知晓他的行程,并提前在此等候?
他面上不动声色,拱手还了一礼,温言道:“慧明大师有礼了。本阁途经此地,不知大师何故在此相候?又怎知本阁会由此路过?”
慧明和尚缓缓站起身,虽年事已高,但身板挺直,自有一般出家人的风骨。他目光坦然地迎着狄仁杰的审视,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沉重的力量:“老衲乃方外之人,本不应过问红尘俗事。然,近日敝寺及左近,连发诡谲之事,非人力所能常解,更牵连人命,地方官府查办经月,未有头绪,反使流言四起,人心惶惶。老衲听闻狄阁老奉旨南行,不日将抵襄州,又素知阁老乃国之柱石,明察秋毫,屡破奇桉。故不揣冒昧,推算阁老行程大略,知此清泉镇乃赴襄州必经之路,遂下山在此苦候。苍天有眼,终得见阁老金面。”
他话语清晰,条理分明,虽自称“推算”,但能如此精准,要么是在官府或驿站有特殊消息渠道,要么便是真有几分未卜先知的本事。狄仁杰更倾向于前者,但这老僧为陈情而不惜枯坐凉亭两个时辰,其心之诚,其事之急,可见一斑。
“大师言重了。”狄仁杰示意慧明和尚重新坐下,自己也在一旁石凳落座,曾泰侍立一旁,张环等人则散开在凉亭外围,隔开好奇的百姓。“不知贵寺及附近,发生了何等诡谲之事?又怎会牵连人命?大师可慢慢道来。”
慧明和尚叹了口气,眉宇间的沉郁之色更浓,缓缓道:“此事,需从月余前说起。敝寺‘普照寺’建于云台山腰,寺中有一古钟,乃是前朝所铸,重逾千斤,声传十里,平日于晨昏及法事时敲击。然而,约莫从四十日前起,每至子夜时分,此钟便会无端自鸣!”
“钟自鸣?”曾泰忍不住低呼一声,脸上露出惊疑之色。周围竖起耳朵听着的百姓也发出一阵压抑的惊呼。
“正是。”慧明和尚点头,继续道,“初时,寺中僧众皆以为是风声或野物碰撞所致,未加在意。但接连数夜,钟声必于子时响起,其声虽不如人力敲击时洪亮,却也清晰可闻,且每次只响一声,不多不少。寺中派人彻夜看守,却从未见任何人靠近钟楼,那钟……便像是自己活了过来一般。”
凉亭内外,一片寂静,只有山风吹过树梢的沙沙声。这深山古刹、夜半钟鸣的故事,天然带着一股神秘诡谲的气息。
“此事很快传扬开去,”慧明和尚语气带着无奈与忧虑,“附近乡民闻之,初时惊惧,继而便有传言,称此乃‘神钟示警’,预示将有灾祸降临,或说山中神灵显圣。一时间,前来寺中参拜、祈求平安者络绎不绝,更有甚者,在钟楼外焚香祷告,扰得寺中日夜不宁。老衲与众僧再三解释,此乃物理之奇,或有机括松脱,然人心惶惶,流言愈演愈烈。”
狄仁杰默默听着,手指无意识地轻轻叩击石桌。古钟自鸣,确属异事,但天下之大,无奇不有,或因温差、地动、风力共振等自然原因所致,未必便是鬼神。然而,此事引发大规模流言,却需警惕。
“若仅是如此,虽则扰攘,尚不至惊动大师在此苦候。”狄仁杰目光锐利地看着慧明,“大师方才提及,此事牵连了人命?”
慧明和尚闭了闭眼,脸上掠过一丝深刻的悲悯与沉痛,声音也低沉了几分:“正是。十日前,本县陈县令因听闻‘神钟’传言,心有所感,亦为安抚民情,亲率衙役及几位乡绅,至敝寺上香,并欲亲察古钟,以正视听。那日晌午,陈县令于大雄宝殿上香毕,便由老衲陪同,前往后山钟楼。”
他的语速放缓,似在回忆那不堪的一幕:“钟楼独立于寺后一处高崖之畔,楼分两层,古钟悬于上层。我等登上二楼,那钟静悬于梁,并无异状。陈县令近前查看,抚摩钟身,还与老衲言道,此钟铸造精良,当细心维护云云。然而,就在县令俯身细看钟身下部纹饰时……钟内,竟突然滚落一物!”
慧明和尚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那……那是一颗女子的头颅!面目狰狞,已然腐败!紧接着,尚未等众人回过神来,一具无头的女尸,竟从那巨大的钟口内滑落出来,‘砰’地一声砸在楼板之上!”
“啊!”凉亭外传来百姓的惊叫声,显然被这骇人的描述吓到。曾泰也是脸色发白,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张环、李朗等人虽久经沙场,闻听此等诡异惨状,亦是神色凛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