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刘家坳,日头已近中午。狄仁杰决定去山下的集镇看看,顺便用些午饭。集镇名为“云台镇”,因山得名,虽不算繁华,但店铺酒肆俱全,街上来往行人也不少。
他们寻了一处干净的食肆,在临街的位置坐下,点了些本地吃食。狄仁杰一边慢慢吃着,一边留意着食肆内外的交谈。果然,不少话题都围绕着山上的普照寺。
“……听说了吗?那钟夜里又响了!前天晚上,我表兄起夜,听得真真的!”
“阿弥陀佛,真是造孽!寺里出了那么大的事,还敢去上香?”
“哎,你们说,那死的女人是谁?怎么就跑到钟里去了?莫非真是……”
“嘘!小声点!官府都查不明白呢。不过我听说啊,陈县令死得也蹊跷……”
“我看那寺里的和尚,也没几个真修行的,尤其是管钱的那个,肥头大耳的……”
流言纷纷,多是恐惧与猜疑,但也夹杂着对寺中僧人的一些非议,尤其是针对监院弘慧。
正听着,街对面一阵小小的骚动吸引了狄仁杰的注意。只见一个穿着半旧青色布衫、约莫七八岁的男童,正被一个卖胡饼的摊主揪着衣袖,大声呵斥:“小兔崽子!又来偷听!去去去,一边去!妨碍老子做生意!”
那男童生得眉清目秀,眼睛格外明亮有神,此刻虽被揪着,却并不十分惧怕,反而挣扎着辩解:“我没偷听!我只是看看你的胡饼怎么做的!阿娘说,凡事要多看多问才能明白!”
“嘿!你还有理了!”摊主作势要打。
狄仁杰见状,对身旁护卫使了个眼色。护卫会意,起身过去,塞给摊主两个铜钱:“店家,莫与孩童计较。这钱够买两个胡饼了,给这孩子一个,另一个包起来。”
摊主见钱眼开,立刻松了手,堆着笑去拿胡饼。那男童得了自由,整理了一下衣衫,却并没有立刻去接胡饼,而是先走到狄仁杰这一桌,像模像样地拱了拱手,虽然动作稚嫩,却带着一股不卑不亢的气度:“多谢先生解围。小生王之涣,并非有意滋扰,只是见那胡饼烘烤颇有章法,想近前观看,不慎挡了店家生意。”
王之涣?狄仁杰心中微微一动,这名字倒是清雅。看这孩童虽衣着朴素,但谈吐清晰,眼神灵动,确与一般乡村孩童不同。他温言问道:“你叫王之涣?多大了?可是这镇上人氏?”
“回先生,小生今年七岁,绛州人士,是随阿娘来外祖家探望,趁阿娘叙话,偷溜出来看看市集。”王之涣口齿伶俐,回答得有条不紊,一双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狄仁杰一行人,尤其在曾泰腰间的官府印绶上多停留了一瞬。
狄仁杰见他聪慧,便指了指旁边的凳子:“坐吧。你说想看胡饼做法,为何对此感兴趣?”
王之涣也不怯生,依言坐下,接过护卫递来的胡饼,先道了谢,才咬了一小口,边嚼边说:“阿爹常说,一粥一饭,当思来处不易。这胡饼从和面、发酵到烘烤,每一步都有学问。火候过了则焦,不足则生;芝麻撒多撒少,味道也不同。我看那店家手法熟练,想看看其中诀窍,回去说与阿爹听。”他顿了顿,又道,“而且,我觉得,观察市井百态,比只读死书有趣多了。刚才先生你们在听那些人议论山上的事情吧?我也听到了些。”
“哦?你听到了什么?”狄仁杰饶有兴趣地问。
“他们说寺里的钟自己会响,还说死了人,县令也死了。”王之涣压低了声音,小脸上带着一丝不符合年龄的认真,“我觉得,钟自己怎么会响呢?定是有什么机关或者人弄的。还有啊,我外祖家邻居有个哥哥在寺里帮过短工,他说晚上有时听到后山有奇怪的车轮声,还看到过不是和尚的人进出呢。”
孩童无心的话语,却如同闪电划过狄仁杰的脑海!寺中帮工也注意到夜间的异常!这间接印证了他们的发现!
“小友观察入微,所言甚是有理。”狄仁杰赞许地点点头,从袖中取出一小块碎银,放在王之涣手中,“这块银子,给你买纸笔。记住,多看、多问、多思,是好事。他日若有所成,勿忘今日初心。”
王之涣看着手中的银子,眼睛睁得大大的,连忙推辞:“先生,这太贵重了,小生不能要。方才胡饼之恩,已感激不尽。”
“拿着吧,就当是奖你勤学好问。”狄仁杰语气温和却不容拒绝,“快些回去寻你阿娘,莫让她担心。”
王之涣犹豫了一下,终是收下,再次郑重行礼:“多谢先生厚赠!小生定当勤勉。还未请教先生尊姓?”
狄仁杰微微一笑:“我姓狄。快去吧。”
“狄先生再会!”王之涣将银子小心收好,拿起那个包好的胡饼,像只灵巧的小鹿般,蹦跳着钻入人群,消失不见了。
望着那小小的背影,狄仁杰对曾泰道:“此子目光清澈,心思灵动,若得良师教诲,将来或非池中之物。”
曾泰也笑道:“确是个伶俐孩子。恩师,他方才所言,倒是佐证了我们的推测。”
“嗯。”狄仁杰收回目光,神色恢复沉静,“看来,这云台镇的百姓,对寺中之事并非全无察觉。我们今日收获已然不少。回去吧,寺中那边,恐怕也快到图穷匕见之时了。”
他隐隐感到,随着调查的深入,普照寺平静表面下的暗流,正在加速涌动。而那个七岁孩童明亮好奇的眼神,似乎也为这桩充满阴霾的桉件,投下了一缕微不足道、却真实存在的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