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源被捕的过程比预想的要平静,却也透着几分诡异。
范铸带着张环、李朗等四名好手,趁着晚课结束、僧众各自回寮房的短暂混乱,在通往广源所居的戒律堂后小院径上拦住了他。广源似乎早有预料,当火把的光芒照亮他平静得过分的面孔时,他甚至没有做出任何反抗的姿态,只是双手合十,低宣了一声佛号,眼神深处却有一丝如释重负,又混杂着难以言喻的绝望。
“广源师父,狄大人有请。”范铸按刀而立,语气客气但不容置疑。
“阿弥陀佛。因果循环,报应不爽。该来的,终究来了。诸位施主,请带路吧。”广源的声音有些沙哑,他最后望了一眼戒律堂方向那在夜色中沉默的轮廓,然后主动伸出了双手。
没有捆绑,范铸只是示意两名卫士一左一右“陪同”。一行人迅速穿过寺院侧面的阴影,来到了狄仁杰等人暂居的独立禅院。沿途偶遇两个洒扫僧人,见这阵势,都慌忙低头避开,眼神惊疑不定。
禅房内,灯火通明。狄仁杰端坐主位,曾泰侍立一旁记录,李元芳坐在侧首椅子上,虽面色仍有些苍白,但目光锐利如常。如燕站在狄仁杰身侧稍后的位置,手看似随意地搭在腰间软剑柄上。
广源被带入房中,站定,再次合十躬身:“贫僧广源,见过狄大人,曾大人,李将军。”
“广源师父,请坐。”狄仁杰指了指房中的一张圆凳,语气平和。
广源谢过坐下,腰背挺直,眼观鼻,鼻观心,一副标准的禅定姿态,只是微微颤抖的指尖,暴露了他内心的波澜。
“深夜请师父前来,是因有些疑问,需向师父请教。”狄仁杰开门见山,目光却如实质般落在广源脸上。
“大人请问,贫僧知无不言。”广源低声道。
“好。第一个问题,后山溪谷,老树根苔藓之下,油纸包裹的磁石碎屑与火药粉末,可是你的?”狄仁杰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
广源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沉默片刻,缓缓点头:“是贫僧所藏。”
“作何用途?”
“磁石碎屑……是……是研究钟鸣异象所用。”广源的声音更低了,“火药……是早年云游时,偶然所得,本欲配制些防野兽的烟丸,一直未曾使用。”
“研究钟鸣异象?”狄仁杰微微挑眉,“据本阁所知,寺中对‘神钟示警’之事讳莫如深,住持更是严禁私下议论。广源师父身为戒律堂执事,竟私下研究,还藏匿危险之物于后山,这是为何?”
“贫僧……贫僧只是好奇。”广源抬起头,试图让自己的眼神显得坦诚,“那钟鸣太过蹊跷,贫僧略通些机巧之物,便想探个究竟。又恐被住持、维那责罚,故暗中进行,藏匿之物也是怕人发现,引起误会。”
“好奇?”李元芳忽然开口,声音带着伤后的微哑,却更显冷冽,“仅仅是好奇,需要用到火药?广源师父,你袖口内侧沾染的灰色麻布纤维,与后山灌木上勾挂的布条质地颜色相同。刘三槐遇害的山涧附近,也发现了同样的灰色布条。你今日午后去过后山溪谷,而刘三槐的尸体,正是在那之前不久被发现。你作何解释?”
广源脸色瞬间煞白,下意识地缩了缩袖子。他没想到对方连如此细微的痕迹都注意到了。
狄仁杰不给对方喘息之机,紧接着道:“本阁已查明,钟楼古钟‘自鸣’,乃人为机关所致。利用后山望钟岩特殊构造,借山风驱动暗藏铁片,与钟内暗格磁石相互作用,引发钟鸣。此机关设计精巧,非熟知钟楼结构、山风规律及磁石特性者不能为。广源师父,你既‘好奇’研究,又藏有磁石碎屑,对此机关,知道多少?”
豆大的汗珠从广源的额角滑落。他嘴唇哆嗦着,想要辩解,却一时语塞。
“还有,”曾泰放下笔,拿起桌上一个托盘,里面正是那合二为一的莲花玉佩,“此玉佩,一半发现于私盐地窖的女尸身旁,另一半,则在火工刘三槐尸身怀中寻得。刘三槐临死前紧握此物。广源师父,你可识得此物?”
看到那完整的莲花玉佩,广源如遭雷击,整个人剧烈地颤抖起来,眼中的平静彻底破碎,取而代之的是巨大的恐惧和……一丝痛苦。
“不……不认识……”他艰难地吐出几个字,却连自己都无法说服。
“不认识?”狄仁杰站起身,踱步到广源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七八年前,有一伙来自蕲州、黄梅一带的外乡人,自称寻访古药方,曾在此地盘桓。其中有一领头的老婆婆,腰间便佩戴类似莲花玉佩。广源师父,你是六年前挂单来此。在此之前,你在何处修行?籍贯何方?”
广源勐地抬头,看向狄仁杰,眼神充满了惊骇。他没想到,对方连这么久的线索都挖了出来。
“贫僧……贫僧原是鄂州白云寺僧人,因……因缘际会,才来普照寺挂单。”广源的声音干涩无比。
“鄂州与蕲州相邻。”狄仁杰点点头,语气却愈发严厉,“广源!事到如今,你还要隐瞒到几时?刘三槐是你杀的吧?因为他发现了你藏匿的磁石火药秘密?还是因为他手中的半块玉佩,让你觉得必须灭口?钟楼内的女尸,是否也与你有关?陈县令在寺中暴毙,你又扮演了什么角色?你私藏火药,究竟意欲何为?!”
一连串的质问,如同重锤,狠狠砸在广源心上。他脸上的血色褪尽,身体摇晃,几乎要从圆凳上跌下来。
“我……我……”他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眼神涣散,心理防线正在迅速崩溃。
李元芳对范铸使了个眼色。范铸会意,上前一步,沉声道:“广源,证据确凿,容不得你狡辩!狄大人仁厚,给你坦白之机。若再冥顽不灵,大刑之下,你一样要招!届时罪加一等!”
“不!不要用刑!”广源勐地抱住头,发出一声痛苦的呜咽,“我说……我都说……是我……是我杀了刘三槐!”
禅房内安静了一瞬,只有广源粗重的喘息和压抑的抽泣声。
“慢慢说,从头说起。”狄仁杰坐回座位,声音恢复了几分缓和,“你是如何杀害刘三槐的?动机为何?”
广源抬起头,脸上涕泪纵横,早已没了之前那副沉稳僧人的模样,更像一个濒临崩溃的囚徒。“刘三槐……他……他前几日偷偷来找我,手里拿着那半块玉佩。他说是在清理地窖角落时,从一个破麻袋里抖落出来的,看着像是女人的东西,又想起地窖里死过人的传闻,心里害怕,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知道你懂些武艺,又似乎……似乎知道些寺里的旧事,便想悄悄问我。”广源抹了把脸,继续道,“我看到那玉佩,魂都吓飞了!那是……那是‘圣教’的信物啊!我……我当年确实与蕲州来的那伙人有些渊源……但早已脱离多年。这玉佩重现,若是被人知道我与‘圣教’的过往,我……我就完了!普照寺也容不下我!”
“所以你就杀了他?”曾泰厉声问。
“我……我起初没想杀他!”广源急切地辩解,“我只想拿回玉佩,让他发誓保密。我约他到后山僻静处,假意给他些钱财封口。可……可他那日不知怎的,特别执拗,说这玉佩不吉利,要交给维那大师或者报官……我……我一时情急,又怕他声张,就……就从后面推了他一把。那里山石湿滑,他……他就跌下去了……我没想到他会死,我真的没想杀他啊!”广源说到最后,已是泣不成声。
“然后你取走了他怀中的半块玉佩?”狄仁杰问。
“是……我拿走了。本想连同我手里的那一小包东西一起处理掉,但当时心慌意乱,只来得及把玉佩拿走,藏在了……藏在了我寮房佛像的底座暗格里。那些磁石和火药,是后来才想起去溪谷查看,发现包裹还在,才又去藏了一次。”
“你手里的磁石和火药,从何而来?与钟鸣机关有何关联?”狄仁杰追问核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