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贽对皇帝(唐德宗)说:“如今天下盗贼(叛乱者)遍布,圣驾流离迁徙,陛下应当沉痛地主动承担过错,以此感动人心。从前,商汤因归罪于己而勃然兴起,楚昭王因善言善行而恢复国家。陛下如果能勇于改过,向天下人公开承认错误,让所颁布的诏书毫无避讳,臣虽愚钝,也定能尽力体察圣意、草拟诏书,或许能让那些离心叛逆之徒洗心革面,归顺朝廷。”皇帝同意了他的意见。因此,从奉天(今陕西乾县)发布的诏书,即使骄横的将领、强悍的士兵听了,也没有不感动流泪的。
有方术之士进言说:“国家正遭厄运,应当有所变更(如改年号、加尊号)来顺应时运。”群臣请求给皇帝再加一两个字的美称(尊号)。皇帝就此询问陆贽,陆贽上奏认为不可行,奏章大意说:“尊号的兴起,本非古代制度。在太平安泰时使用,已有损谦逊之德;在丧乱时期沿用,更伤害政体。”又说:“秦朝德行衰败,才将‘皇’与‘帝’合并,开始总称‘皇帝’;流传到后代,那些昏庸偏邪的君主,才有‘圣刘’、‘天元’之类的称号。由此可见,君主的轻重,不在于名称。削减尊号有谦逊、效法古制的美名,增加尊号则会招致自夸、接纳谄媚的讥讽。”还说:“如果一定要考量运数,必须有所变更,与其增加美称而失去人心,不如废除旧有的尊号来敬奉上天的告诫。”皇帝采纳了他的意见,只改了年号。
皇帝又将中书省起草的赦文给陆贽看,陆贽进言认为:“用言语去打动人心,能引起的感动已经很浅了,如果言语又不恳切,谁还会真心怀念!如今这份宣布恩德的诏书,悔过之意不能不深,引咎自责的言辞不能不详尽,要彻底洗刷过错,宣泄积郁,使人人各得其所,这样还有谁会不服从呢!应该改革的各项事宜,我已小心地另具文状一同呈上。除此以外,我还有所忧虑。我认为知道过错并不难,难在改正过错;说得好并不难,难在做得完美。假使赦文写得极其精妙,但只停留在‘知过’和‘言善’上,我还是希望陛下能进一步思考那更难的‘改过’和‘行善’。”皇帝同意了他的看法。
兴元元年(公元784年)
春季,正月初一癸酉日,大赦天下,更改年号。诏书说:“要达到治世,兴起教化,必须推心置腹,忘掉自己,救助百姓,不惜改正过错。朕继承宏大基业,君临天下,却失守宗庙,流落于草野之中。不去追念遵循德政,过去的错误诚然已无法挽回;但深切反思过错,期望能在将来有所补救。现在明白宣示道理,以告天下。
“我(德宗自称)畏惧德行不能继承先人,不敢懈怠荒废,但由于生长在深宫之中,不熟悉治国要务,积久成习,易沉溺于安逸,居安忘危,不知农耕的艰难,不体恤征战的劳苦,恩泽未能下及百姓,民情不能上达天听,事情壅塞阻隔,人心猜疑隔阂。仍然不能反省自己,于是动用武力,向四方征调军队,千里转运粮饷,征用车辆马匹,远近骚动不安,出门的要带干粮,在家的人要送行,百姓劳苦不堪。有时一天之内多次交锋,有时连年不能脱下盔甲。祭祀祖先无人主持,家庭失去依靠,生死离散,怨气凝结,劳役不息,田地多荒废。严酷的政令急于征敛,疲惫的百姓被搜刮一空,辗转死于沟壑,离乡背井,城乡化为废墟,人烟断绝。上天在上谴责而朕不觉悟,百姓在下怨恨而朕不知道,逐渐导致祸乱,变乱起于都城,万物秩序混乱,宗庙为之震惊,上对不起列祖列宗,下对不起亿万百姓,痛心疾首,满面羞愧,罪责实在我一人。我长久地感到愧疚哀伤,如同坠入深渊。从今以后,朝廷内外所上奏章,不得再称‘圣神文武’的尊号。
“李希烈、田悦、王武俊、李纳等人,都因有功勋旧,各自镇守藩镇,朕统御无方,导致他们疑惧;这都是由于在上者失道,在下者遭受灾祸,朕实在没有尽到君主的责任,他们这些人有什么罪过!应该将他们以及所管辖的将吏等,一律如同当初一样对待。
“朱滔虽因朱泚之事受牵连,路途遥远,必定不是同谋,顾念他旧日的功勋,务必宽大处理,如果能表示归顺,也给他改过自新的机会。”
“朱泚悖逆天理伦常,窃取帝王称号,残暴侵犯先帝陵墓,其罪行令人不忍言说,他得罪了祖宗,朕不敢赦免。至于那些被胁迫跟随的将吏百姓等,只要在官军抵达京城之前,离开叛逆者、归顺朝廷并散归本道、本军的,都按赦免条例处理。
“各军、各道应召奔赴奉天以及进军收复京城的将士,一律赐予‘奉天定难功臣’的名号。朝廷所加征的各种税钱,如垫陌钱、税间架以及竹、木、茶、漆、榷铁税等,全部应当停止征收。”
赦令颁布后,四方人心大为欢悦。等到皇帝返回长安的第二年,李抱真入朝对皇帝说:“在山东(指太行山以东地区)宣布赦书时,士兵们都感动得流泪。臣看到人心如此,就知道叛贼不足为平定了!”
(朝廷)任命兵部员外郎李充当任恒冀宣慰使。
朱泚改国号为“汉”,自称“汉元天皇”,改年号为“天皇”。
王武俊、田悦、李纳见到赦令后,都去掉了王号,上表谢罪。唯独李希烈依仗自己兵强财富,于是图谋称帝。他派人向被其扣押的颜真卿询问称帝的礼仪,颜真卿说:“老夫曾任礼官,所记得的只有诸侯朝见天子的礼仪罢了!”李希烈于是即皇帝位,国号“大楚”,改年号为“武成”。设置百官,任命他的党羽郑贲为侍中,孙广为中书令,李缓、李元平为同平章事。将汴州作为大梁府,把他境内的地盘划分为四个节度使辖区。
李希烈派部将辛景臻对颜真卿说:“你如果不愿屈服,就自焚吧!”在庭院中堆积柴薪,浇上油。颜真卿快步走向火堆,辛景臻赶忙制止了他。
李希烈又派部将杨峰带着赦书(指其大楚政权的赦令)去赐给陈少游和寿州刺史张建封。张建封逮捕了杨峰,在军中示众,并在街市上将其腰斩。陈少游听说后,又惊又怕。张建封将陈少游与李希烈勾结的情况详细上奏朝廷,皇帝很高兴,任命张建封为濠、寿、庐三州都团练使。李希烈于是任命部将杜少诚为淮南节度使,命他率领步兵、骑兵一万多人先去攻取寿州,然后再进军江都(扬州)。张建封派部将贺兰元均、邵怡守卫霍丘县的秋栅。杜少诚最终无法越过,于是转而向南侵犯蕲州、黄州,企图截断长江水路。
当时,皇帝命令包佶亲自督运江淮地区的财物赋税,溯长江而上送到皇帝临时驻地(行在)。船队到蕲口时,正遇上杜少诚入侵。曹王李皋派遣蕲州刺史伊慎率领七千兵马抵抗,双方在永安戍交战,大败杜少诚军,杜少诚脱身逃走,官军斩首万余级。包佶这才得以继续前行。后来包佶入朝,详细上奏了陈少游抢夺江淮财赋的事情。陈少游恐惧,在其辖境内加重赋税来偿还。李希烈认为夏口是长江上游的战略要地,派其勇将董侍招募七千敢死队袭击鄂州。鄂州刺史李兼偃旗息鼓,紧闭城门严阵以待。董侍拆毁房屋取木材焚烧城门,李兼率领士卒出城迎战,大破敌军。皇帝任命李兼为鄂、岳、沔都团练使。于是,李希烈在东面畏惧曹王李皋,在西面畏惧李兼,不敢再有窥伺江淮的企图了。
朱滔率领军队进入赵王王武俊的境内,王武俊大规模犒劳宴请朱滔的军队;进入魏王田悦的境内,田悦供给的物资加倍丰盛,迎接问候的使者,在道路上络绎不绝。丁丑日,朱滔抵达永济,派遣王郅去见田悦,约定在馆陶会合,一同渡河南下。田悦接见王郅时说:“我当然愿意跟随五哥(指朱滔,朱滔在兄弟中排行第五)南行,但昨天刚要出兵,将士们集结部队,不让田悦我出去。他们说:‘国家的军队(指田悦的魏博军)刚刚被打败,征战守卫超过一年,物资储备已经枯竭。如今将士们尚且不免挨冻受饿,凭什么要让全军远征!大王您每天亲自安抚慰问,尚且不能安定军心;如果舍弃城池离开,早上出发,晚上必定会发生变故!’我的本心不敢对五哥有二心,但拿将士们怎么办呢?我已经命令孟佑准备步兵骑兵五千人,跟随五哥,供您驱遣,做些放牧割草之类的劳役。”于是派遣他的司礼侍郎裴抗等人前往朱滔处致谢并解释。
朱滔听说后,勃然大怒,说:“田悦这个逆贼!当初他身陷重围,性命危如悬丝,我为他背叛君主,抛弃兄长(指朱泚),日夜发兵赶去救援,侥幸他才得以存活。他许诺给我贝州,我推辞不要;尊奉我为天子,我也推辞不接受。如今竟然忘恩负义,耽误我远道而来,用花言巧语不肯出兵!”当天,就派遣马寔攻打宗城、经城,派遣杨荣国攻打冠氏,全都攻克了;又放纵回纥兵掠夺馆陶的帐篷、帷幔、器皿、车辆、牛马,然后离去。田悦紧闭城门,固守不出。
壬午日,朱滔把裴抗等人遣送回去,分兵设置官吏镇守平恩、永济。
丙戌日,朝廷任命吏部侍郎卢翰为兵部侍郎、同平章事(宰相)。卢翰是北魏卢义僖的七世孙。
朱滔率领军队向北包围贝州,引水环绕城池,刺史邢曹俊据城坚守。朱滔放纵范阳兵和回纥兵大肆掠夺各县,又攻占了武城,打通了与德州、棣州的联系,命令这两州供给军粮;派遣马寔率领步兵骑兵五千人驻扎在冠氏,以威逼魏州。
朝廷任命给事中杜黄裳为江淮宣慰副使。
唐德宗在行宫的廊庑下存放各道进贡的财物,挂了一块匾额,叫做“琼林大盈库”。陆贽认为,对将士们战守的功劳,奖赏还没有施行,却急于私设别库储藏财物,会导致士卒怨恨失望,丧失斗志,于是上疏劝谏。奏疏大意是:
“天子与上天同德,以四海为家,何必破坏国家法度,积聚私人财物!降低至尊的身份去代替有关官员的职守,辱没万乘之主的尊严去效仿平民储藏财货,损害法令,失去人心,诱使奸邪,积聚罪孽,用这种方式来处理事务,难道不是太过分了吗!”
又说:“不久前朝廷军队(指德宗从长安出逃的部队)初到奉天时,各种物资都没有储备,既要对外抵御凶恶的叛贼,又要对内防备危城,昼夜不停,将近五十天,饥寒交迫,死伤相枕,大家拼尽全力,同心同德,最终平定了巨大的艰难。这实在是因为陛下不厚待自身,不私藏欲望,拒绝美食与士兵同甘共苦,省下自己的食物给有功劳的人吃。没有严刑峻法而人们不离散,是因为感念陛下的恩情;没有丰厚赏赐而人们不怨恨,是因为知道确实没有东西可赏。如今围攻已经解除,衣食已经丰足,但谣言诽谤刚刚兴起,军心逐渐产生隔阂。这难道不是因为将士们的常性是贪图利益、夸耀功劳吗?他们在患难时与陛下共同忧虑,但在安乐时却不能与陛下共享利益,如果他们不是恬淡沉默的人,怎能没有怨恨和叹息!”
又说:“陛下如果真能回想不久前被重重围困时的深切忧虑,警惕并戒除平时一心追求私欲的做法,将琼林、大盈二库中的所有财物,全部拿出来赏赐给有功的将士;每次获得珍贵华丽的东西,先用来犒赏军队。如果能这样,那么叛乱必定平定,贼寇必定消灭。然后从容地驾着六龙之车,返回都城。身为天子这样尊贵,哪里还需要忧虑贫穷!这就是分散那些小的储藏,来完成国家的大储备;减损那些小的珍宝,来巩固天子的大宝(指皇位和国家)。”
唐德宗看了奏疏后,立即命令撤掉匾额。
萧复曾经对唐德宗说:“宦官自从国家经历患难(指安史之乱等)以来,大多担任监军,倚仗恩宠横行霸道。这类人只应该掌管宫廷内部的事务,不适合把兵权和国政交给他们。”德宗听了不高兴。萧复又曾经说:“陛下刚即位的时候,圣德光辉普照天下,自从杨炎、卢杞败坏朝政,才导致今天这个局面。陛下如果真能改变(任用奸佞的)心意,臣怎敢不竭尽全力。但如果让臣阿谀顺从以求免祸,臣实在做不到!”还有一次,萧复与卢杞一同向德宗奏事,卢杞顺着德宗的心意说话,萧复严肃地说:“卢杞的话不正!”德宗很惊讶。退朝后,德宗对左右侍从说:“萧复轻视朕!”戊子日,德宗任命萧复充任山南东西、荆湖、淮南、江西、鄂岳、浙江东西、福建、岭南等道宣慰、安抚使,实际上是疏远他。
不久,宰相刘从一以及朝中官员们纷纷上奏请求留下萧复。德宗对陆贽说:“朕考虑到自从圣驾迁徙以来,江淮等远方地区,或许传闻失实,想派遣重臣前去宣慰安抚,和宰相以及朝臣们商议,大家都说应该这样做。现在却又这样反复(要求留下萧复),朕为此郁闷遗憾了好几天。难道是萧复后悔出行,指使他们上奏的吗?你知道萧复是什么样的人?他不想去,用意何在?”陆贽上奏,认为:“萧复痛下决心修身自励,追求清高坚贞,虽然处事或许不够周全,但品行是可以保证的。至于像(陛下所猜疑的)这样轻浮狡诈的事情,萧复一定不会做。假使萧复真想逗留不去,刘从一怎肯附和他!现在双方说法矛盾,希望陛下公开加以辩驳诘问。如果萧复自己有什么请求,那么刘从一怎会替他隐瞒!如果刘从一自己有什么隐情回护,那么萧复就不应该受到怀疑。陛下有什么顾忌而不去辩明真相,却只是这样郁闷遗憾呢!事情弄明白就不会被迷惑,辩清楚就不会有冤枉;最大的迷惑莫过于事先怀疑别人欺诈却不加以澄清,最痛的冤枉莫过于被人怀疑却不给予辩白的机会。这会使真情与假意混杂,忠臣与奸邪不分。这实在是君主驾驭臣下的关键所在,希望陛下留意。”德宗最终也没有再去辩明此事。
辛卯日,朝廷任命王武俊为恒、冀、深、赵四州节度使。
壬辰日,加任李抱真、张孝忠二人为同平章事(宰相衔)。
丙申日,加任田悦为检校左仆射。
任命山南东道行军司马樊泽为该道节度使,前深、赵观察使康日知为同州刺史、奉诚军节度使,曹州刺史李纳为郓州刺史、平卢节度使。
戊戌日,加任刘洽为汴、滑、宋、亳都统副使,主持都统事务,李勉将自己全部的军队都交给了他。
辛丑日,(朝廷)为中央禁军(六军)各设置统军一职,官阶为从三品,用以尊宠有功勋的将领。
吐蕃的尚结赞请求出兵帮助唐朝收复京城。
庚子日,朝廷派遣秘书监崔汉衡出使吐蕃,调发吐蕃军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