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十点整,病房墙壁上那台沉寂许久的液晶电视被打开,调到了权威的新闻频道。杨建国没有离开,他拉过椅子,沉默地坐在床边,像一座沉默的山,准备陪我一起直面这历史性的时刻。
屏幕上,庄严肃穆的新闻发布会现场,发言人神色凝重,字正腔圆地念着经过字斟句酌的通稿。当念到“我公安机关英勇的卧底警官林峰同志,隐姓埋名,深入犯罪集团内部长达数年,历经生死考验……”时,我的心猛地一缩,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屏幕上适时地出现了我穿着警服的标准照——那是几年前刚从警校毕业时拍的,面容青涩,眼神清澈明亮,带着未经世事的锐气与近乎纯粹的理想主义光芒。照片上的那个年轻人,与此刻躺在病床上,面容憔悴苍白、眼神复杂疲惫、浑身缠绕着纱布与医疗器械的我,形成了无比尖锐、近乎残酷的对比,仿佛隔着一条无法逾越的时间鸿壑。
紧接着,周秉义(佛爷)、郑国栋(牧羊人)等一干主犯的照片被一一展示,他们的累累罪行被条理清晰、证据确凿地公之于众。新闻措辞严谨克制,但其中蕴含的信息量却如同接连投下的重磅炸弹,在平静的社会舆论水面激起千层巨浪。我可以想象,此刻的外界,正掀起怎样的惊愕、愤怒与对“英雄”的赞叹。我的名字,将与这些罪恶的名字捆绑在一起,以这样一种方式,被载入公共记忆。
电视的声音在病房里回荡,字句清晰,我却感到一阵强烈的恍惚与疏离。那些在刀尖上行走、与魔鬼共舞的日夜,那些在忠诚与生存、良知与任务之间撕扯的极致痛苦,那些充斥着谎言、暴力、毒品与死亡气息的每一个瞬间,被高度浓缩、提炼、消毒,变成了短短十几分钟新闻通报里,冷静而客观的“成功摧毁”、“主要成员全部落网”、“保护伞被连根拔起”……其中的血泪、恐惧、绝望、人性的挣扎与无数无声的牺牲,被简化为一个个光辉的词汇,其中的真实重量与残酷质感,又有几人能真正触摸与体会?
新闻结束后,杨建国拿起遥控器,默默关掉了电视。病房里再次被一种复杂的寂静所填充,只有医疗设备规律的滴答声,提醒着时间的流逝。
“感觉……怎么样?”他转过头,看着我,声音放得很轻,像是在试探一处刚刚止住血的伤口。
我沉默了片刻,目光有些空洞地从已然暗下去的电视屏幕移开,茫然地投向窗外那片过于明媚、近乎虚幻的天空,缓缓地、深深地吐出一口积压在胸口的浊气,声音沙哑得如同破旧风箱:“像……像是做了一个很长、很长、光怪陆离又无比真实的噩梦。现在,梦终于被强制惊醒了,但梦里发生的一切——那些面孔,那些声音,那些气味,那些触感——都还无比清晰地烙印在脑子里,挥之不去。而且,身体也无比诚实地记得梦里的每一次撞击、每一次撕裂带来的伤痛。”
杨建国点了点头,脸上是深切的共情与理解。“这是一个必经的过程,林峰。从暗处到明处,从背负污名与误解到承载荣誉与聚焦,身份的转换,需要时间来适应,甚至是……一场新的战斗。”他顿了顿,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补充道,“陈曦……她也看到了新闻。她刚才……给我打了电话,情绪……听起来非常复杂,很激动。我想,她可能需要一些时间,来独自消化这一切,消化这个……颠覆了她过去几年认知的真相。”
陈曦……这个名字像一根淬了毒的细针,精准而温柔地刺入了我心脏最柔软、也是最不敢触碰的角落。那个在警校樱花树下,与我交换着青涩而坚定誓言、眼眸中盛满星光的女孩;那个在我被迫上演“背叛”戏码时,眼中光芒瞬间碎裂、心碎欲绝的女孩。她终于知道了所有的真相。巨大的、沉甸甸的愧疚,如同潮水般淹没了我;被刻意压抑的思念,在此刻疯狂滋长;但随之而来的,是一种更强烈的、近乎本能的近乡情怯的畏惧。我该如何面对她?如何用苍白的语言去解释那些曾经冷酷无情的“背叛”与“决裂”背后,是怎样一幅鲜血淋漓、无法与外人道的图景?我们之间,那被谎言与时间生生切断的纽带,还能重新连接吗?即使连接,留下的又会是怎样的疙瘩与隐痛?
就在这时,我放在床头柜上的那部加密通讯手机,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屏幕上跳动着一个陌生的内部号码。我看了杨建国一眼,他微微颔首,示意我接听。
我按下接听键,将手机贴近耳边。里面立刻传来一个热情洋溢、甚至有些亢奋的陌生男声:“喂?是林峰同志吗?太好了!总算能直接联系到您了!我是宣传局的王干事!您的英雄事迹太感人了!太震撼了!我们宣传局想为您安排一个深度的独家专访,好好挖掘一下您的心路历程,展现您坚定的信仰和超凡的勇气!还有啊,好几家影响力巨大的主流媒体都联系我们,想约您做封面人物,您看您什么时候方便……”
“对不起,”我打断了他那如同连珠炮般、不容置喙的热情,声音干涩,却异常冷静,甚至带着一丝连我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冰冷,“我身体不便,需要绝对静养。而且……”我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凝聚起所有的力气来说出…在特定的时间,特定的位置上,完成了我应该完成、也必须去完成的任务。仅此而已。”
不等对方再试图说服或安排什么,我直接挂断了电话,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然后,我毫不犹豫地将手机调成了静音模式,将它反扣在柜面上。我知道,从这一刻起,这样的打扰将会如同涨潮的海水,源源不断,无孔不入。荣誉的光环背后,是无尽的聚焦、审视、消费与期待,而我,这个内心一片狼藉、刚刚从地狱爬回来的幸存者,还没有准备好将自己那颗千疮百孔、布满尘埃与血迹的心,摊开在公众好奇的目光下,供人品评、解读,甚至娱乐化。
我将目光重新投向那身悬挂在衣架上、沉默不语的警服,和枕边那个紧闭的、装着沉重勋章的皮质方盒。它们静静地在那里,代表着一段充满血与火的过往的终结,也预示着一段充满未知与挑战的全新开始。
身份的公开,荣誉的回归,远非这个故事的终点,甚至不是我内心伤痛的终结。它只是以一种无可抗拒的方式,将我推入了一个全新的、更为复杂的、同样布满暗礁的舞台。在这里,我不再是潜伏在阴影中、与黑暗融为一体的“林野”,而是站在炽烈阳光下、被无数目光注视的“英雄”林峰。
而这个被冠以“英雄”之名的、疲惫而残缺的灵魂,需要学习如何带着满身可见与不可见的伤痕与沉重的记忆,如何背负着逝者的期望与生者的愧疚,如何在这片他用青春、热血与部分灵魂守护的光明之下,重新学习……站立,行走,以及……像一个“正常人”那样,去生活,去面对。
路,还很长,很陡,布满迷雾。而眼下这艰难的第一步,或许就是先学会,如何与这身突如其来的、沉甸甸的荣耀,以及荣耀之下那个真实的、破碎的、并不完美、甚至有些丑陋的自己,达成某种程度的……和平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