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如今,从别人口中郑重其事地传达出来,像隔了一道无形的墙。
客气,又疏离。
“知道了,你先回去吧。”
沈眉庄没有说去,也没有说不去。
小允子碰了个不软不硬的钉子,不敢多问,行了礼便退下了。
殿内,重归寂静。
采月看着自家小主那清冷的神色,忍不住开口。
“小主,菀嫔娘娘心里还是念着您的。这宫里,也就她还时时记挂着与您对弈的旧日情分了。”
沈眉庄缓缓转过头,看向采月。
那双素来沉静如水的眼眸里,此刻是一片冷峭的寒冰。
“情分?”
她重复着这两个字,舌尖尝到了一丝极苦涩的味道。
“你觉得,如今的碎玉轩,还讲情分吗?”
不等采月回答,一旁始终沉默不语的采星却上前一步,接过了话。
她的声音像一把小刀,直接剖开了那层温情脉脉的表皮。
“小主,采月是为您高兴。但奴婢觉得,您看得更清楚。”
“菀嫔娘娘如今是皇上心尖上的人,肚子里怀着龙裔,前途不可限量。”
“她与您交好,自然是有旧日情分在。”
“可在这宫里,再深的情分,也得有利益绑着,才能长久。”
这话太过直白,采月听得白了脸,想反驳,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沈眉庄却没什么反应,只是抬手,轻轻抚摸着身边棋盘上那冰凉的玉石棋子。
采星见状,胆子更大了些,声音也压得更低。
“小主,您别怪奴婢说话难听。”
“您如今虽养着温宜公主,可到底……公主的生母是襄嫔。”
“襄嫔如今攀附了皇后,来日方长,谁也说不准会如何。”
采星的声音带上了一丝颤抖,却更加坚定。
“这宫里的孩子,只有自己亲生的,才是真正的依靠!”
“您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您为了沈家入宫,为了家族荣耀,可您看看您自己,如今争的,不过是一口谁也不在乎的闲气罢了!”
“皇上不来,您便也不去。可这日子久了,耗损的是谁?是您自己啊!”
采星的话,字字句句,都像烧红的针,扎在沈眉庄心上最痛的地方。
假孕争宠。
禁足存菊堂。
那些屈辱和绝望,她以为自己已经忘了,可原来,只是被她用冷漠和傲气,死死地压在了心底。
采月也红了眼圈,走上前来,直直跪在了沈眉庄的脚边。
“小主,采星说得对!您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自从您成了顺嫔,老夫人每个月都递牌子想进宫探望您,可您总说一切都好,不让他们来。他们嘴上不说,可奴婢知道,您是怕见了他们,反而让他们伤心!”
“您是沈家最引以为傲的女儿,不能就这样……在这永寿宫里,把自己的心气儿都磨没了啊!”
两个贴身侍女,一个理智剖析,一个温情恳求。
像两只手,将沈眉庄那层坚硬的,名为“傲骨”的壳,一点点地敲出了裂缝。
她看着棋盘。
黑子,白子。
纵横交错,步步为营。
她曾经厌恶这一切,只想远远地避开。
可她避得开吗?
只要她还在这紫禁城里,只要她还是顺嫔沈眉庄,她就永远都在这盘棋上。
一个弃子,或是一个棋手。
没有第三种选择。
许久。
久到采月和采星都以为她不会再开口。
沈眉庄终于动了。
她伸出纤长的手指,从棋盒里拈起一枚黑子。
那枚棋子在她指尖,冰凉,坚硬,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分量。
她缓缓转头,看向采月,神色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去回话。”
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
“告诉碎玉轩的人,就说我身子乏,今日就不去了。”
采星一愣,眼底刚刚燃起的希望瞬间黯淡下去。
然而,沈眉芳的下一句话,却让她猛地睁大了眼睛。
“我明日去看她。”
话音落下的瞬间。
沈眉庄将那枚黑子,按在了棋盘正中的天元之位。
“啪。”
一声清脆的落子声,在寂静的殿内,格外清晰。
那是棋局开始的声音。
***
第二日,碎玉轩的庭院里洒满了冬日难得的暖阳。
沈眉庄果然来了。
她并未空手,采月捧着一个锦盒,里面是一尊小巧的麒麟送子,玉质温润,雕工精巧,一看便知是用了心的。
甄嬛亲自迎到门口,脸上挂着真切的笑意,拉住沈眉芳的手。
入手一片彻骨的冰凉。
“姐姐的手怎么这样凉?快进来,屋里烧着地龙呢。”
她将沈眉庄一路引至暖阁,小几上早已备好了棋盘和两盏热气腾腾的红枣茶。
两人相对而坐。
一番客套寒暄后,对弈开始。
棋子落在盘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只是这棋下得太过安静,也太过规矩。
你来我往,攻守有度,却少了从前那种或豁然开朗、或眉头紧锁的鲜活气。
更像是两个初识的棋友,在小心翼翼地互相试探,每一子落下,都带着审视与戒备。
下了不过半个时辰,甄嬛便有些心不在焉了。
她拈着一枚白子,迟迟没有落下,抬眸看向对面神色清冷的沈眉庄。
“姐姐,我们有多久没像这样坐在一起好好下一盘棋了?”
沈眉庄的视线从棋盘上抬起,淡淡地应了一声:“是许久了。”
“我记得刚入宫那会儿,你最不耐烦这个,总说我闷,下棋还不如去读两卷诗书来得有趣。”
甄嬛的声音里带了些怀念的柔软,她想起了那些再也回不去的日子。
“可后来,你被禁足存菊堂,我去看你,你却说,这宫里,也只有下棋的时候,方寸之间,还能由得自己做主。”
她说着,眼圈微微泛红,将手中的白子放回了棋盒。
“姐姐,是我不好。”
“你受委屈的时候,我没能护住你。”
若是从前的沈眉庄,听到这番话,怕是早已动容。
可如今,她只是安静地听着,脸上那清冷的霜色没有融化分毫。
她伸出手,将棋盘上散乱的黑白棋子一一拂乱。
“我心里烦得很。”
她的声音平铺直叙,没有一丝波澜。
“就算再下十局,也是个输。”
甄嬛看着她,柔声道:“我知道姐姐烦什么。昨日在漱芳斋,祺贵人那番话,确实蠢得让人心烦。”
“她蠢,是她的事。”
沈眉庄终于抬眼。
“我烦的是,看着年氏那样的人,即便落魄了,也还能在翊坤宫里作威作福!还能让襄嫔日日去看!还能让皇后娘娘都惦记着她的‘精神还好’!”
“我恨她。”
这几个字,她说得极轻,却像千斤巨石,重重砸在甄嬛心上。
甄嬛握住她的手,轻声安抚:“姐姐,我知道你恨。只是时机未到,她毕竟曾是协理六宫的贵妃,根基尚在。要彻底了结她,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
“你哪里知道我心里的恨?”
沈眉庄忽然抽回了手!
那双清冷的眼眸死死地盯着甄嬛,里面翻涌着甄嬛从未见过的,几乎要将人吞噬的浓烈恨意。
“我被她陷害,幽禁在存菊堂,日日面对冷壁残菊,受尽冷眼和屈辱!这份仇,我一日都不曾忘!”
甄嬛沉默了。
她看着眉庄因激动而微微颤抖的指尖,知道那场假孕风波,对她的伤害远比自己想象的要刻骨铭心。
她抬起眼,那双清澈的杏眼里,翻涌着比沈眉庄更深沉、更绝望的痛楚。
“我只会比你更恨。”
她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根冰冷的针,直直扎进沈眉庄的心里。
“我腹中掉下的,是我的亲骨肉。”
短短一句话,让暖阁里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
沈眉庄脸上的激动和愤恨寸寸褪去,她反手握住甄嬛的手,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甄嬛却缓缓地摇了摇头,将那份蚀骨的伤痛重新压回心底,恢复了惯常的平静。
“所以,姐姐,我们更要忍。”
她话锋一转,仿佛只是在闲聊家常。
“说来,我倒有个烦心事,想听听你的主意。关于温宜的。”
“温宜?”
“襄嫔如今自顾不暇,温宜养在敬妃宫里,倒也安稳。只是前些日子,我与端妃娘娘说起此事,她倒是提了一句。”
甄嬛说得不紧不慢,仔细观察着沈眉庄的神色。
“端妃娘娘说,敬妃为人虽好,到底还有个四阿哥,怕是有些事上顾及不到温宜。她常年病着,宫里冷清,若有个孩子在跟前,或许还能添些生气。”
沈眉庄的眉头几不可见地蹙了一下。
她何等聪慧,立刻听出了这话里的意思。
端妃,这是想要温宜。
她与华妃有血海深仇,抱养华妃曾经的养女,既能时时刺痛年氏,又能全了自己膝下无子的遗憾,更能借此与甄嬛、与敬妃形成更稳固的同盟。
好一招一箭三雕。
可这事儿太复杂,牵扯到敬妃、襄嫔,还有皇上的心意,不是她们能轻易插手的。
沈眉庄没有点破,只是巧妙地避开了这个漩涡。
“那是她们的事,咱们操心也无用。倒是你,腹中这个,都准备得怎么样了?太医怎么说?”
她关切地看向甄嬛高高隆起的腹部,将话题自然而然地引了回来。
甄嬛见她避而不谈,便知她已明白其中关窍,也不再多言。
被她这么一问,甄嬛脸上露出了这些时日来,最真切柔和的笑意。
“太医说都好,就是我自己,总觉得心里不踏实。”
她下意识地抚上自己的小腹,那里正孕育着她如今最大的依靠与希望。
她凝视着沈眉庄,看着她清减的脸颊和那双再也回不到过去的眼睛,心中酸涩难当。
她们,再也回不去了。
但她们可以往前走。
“姐姐,”甄嬛忽然开口,声音郑重。
“嗯?”
“等我的孩子出生,无论男女,你来做他的额娘,好不好?”
她没有说“干娘”。
而是用了“额娘”这个词。
在宫里,这等同于将自己的孩子,分了一半的命给对方。
沈眉庄猛地抬头,怔怔地看着甄嬛。
暖阁里很静,只听得见炭火偶尔的毕剥声。
许久,沈眉庄的唇边,终于绽开一个极淡极淡的笑。
那笑意里,没有了方才的恨,也没有了往日的傲,只有一种尘埃落定般的平静。
她看着甄嬛,看着她眼中那份不掺杂任何算计的、全然的托付,心头那座由猜疑和戒备筑起的高墙,轰然倒塌了一角。
眼眶,毫无预兆地就热了。
“好。”她用力地点头,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串的哽咽,“自然是好。”
两人相视一笑,仿佛又回到了当年在各自闺阁中,无忧无虑说笑的日子。
可她们心里都清楚,回不去了。
这深宫,早已将她们打磨成了另一副模样。她们是姐妹,是知己,更是这棋盘上,相互扶持、一步都不能踏错的同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