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面对他们的羞辱和不敬,不再忍让。羊角挑衅:“你在哪份流氓小报上看的,马克思后人只继承他一部大胡子?”我说:“反正不是你办的。”他说:“我不是流氓。”我说:“你不配做流氓。”彭成万说:“小仲马写了三个火枪手,你写了五个火枪手。”我说:“我的靶子多,面对的坏人也多。”他说:“我早上看见一个要饭的,穿一双你这种烧麦鞋。”我说:“那是我,我和你打招呼,你怕我不好意思,装作没看见。”他笑了。我告诫他们:“天凉了,苍蝇蚊子的日子不好过了。”领导说写剧本是为自己写,我开始创作新作《三色帆》。
刘萤要找局领导为我鸣不平,我说不用你。她看我太遭罪又帮不上我,替我发愁直到病倒在床。我一个人忙里忙外,操持家务照顾女儿陪她去医院。她痊愈之后,我的剧本也写完了。我把剧本交给了万寿,睁不开眼睛只想睡觉。
那一晚,楼上楼下不得安宁。天刚落黑,两伙人喝多了酒,在平台上大打出手,惊动了“110”。华灯初上,楼下传来男人的斥骂声和女孩的惨叫声。女孩撒谎被父亲打昏,十几分钟之后被救护车拉走。我走在马路上,深深陷进南海底滩涂拔不出腿。我带女儿捉蜻蜓,在膝盖上一把捂住五只。半夜三更,楼上新的租住者喝酒回来,洗涮说笑打闹。七楼“青春男”被一群青春同伙送回来,开不开门,在平台上放声大哭。“马面鲀”再婚后天天晚上出去喝酒,回来被老婆关在门外。他一边咆哮一边砸门,楼上楼下跑,站在楼下对着楼上叫骂……
凌晨两点,整座楼没有半点声音。我刚迷糊过去,哪层楼的两口子吵架,在走廊里打作一团。我睡不着也不想睡,实际上每晚如此,只是我写东西达到忘我程度。躺着遭罪,不如长跑挨累。脉搏由每分钟七十二次减少到六十七次。
我在床上按摩,到地板上做俯卧撑。外面漆黑,我和一个女人撞到一起,我在前面走她在后面跟。我一口气跑到绿波桥下,把一切甩到身后。夜晚真好,哪怕天亮后天塌地陷。今天白露,凉意包裹在身上,丝丝缕缕婉转缠绵。
汽车灯光偶尔掠过,映照身上的汗珠,草坪上的露珠更是珠光宝气。做一棵小草真好,不分高低贵贱,既有喷灌装置又有洒水车还有露珠和雨。
脚指头溃烂流脓,让疼痛去麻醉吧,让鞋去做引流吧,让阳光去愈合吧。我把夜晚当白天,把挫折当成功,把乌云密布当成晴空万里。不给我“天和地利人和”,我就和命运展开持久战:路虽弥,不行不至;事虽小,不为不成。
“泡崖新区”四个霓虹大字后面,像座黑魆魆的坟场,新区仍在酣睡。我不仅担心人们的善良还剩下多少,还有这个星球留给人类多少时间。南非淘金热,有人卖水挣了大钱。领导人访问大连,有人捞到了稻草,提前写了一篇城市历史沿革之类的文章,因此得到提升。人口危机生态环境恶化。百分之五的城市缺水。事业人员剧增。明天的死人们激情四射弹冠相庆美梦成真一往无前踌躇满志黯然神伤……美丽端庄精致极品高贵精心策划制造明天的衰败终老腐烂。丧钟为谁而鸣优美的歌声发出明日的呜咽。东方显现晨曦,给我带来新的憧憬和希望。
路旁一簇灌木丛,生出绿莹莹的白花,是狗妈妈和一群狗宝宝的家园。
这里人少车多,狗怕人不怕汽车。没人的时候,狗妈妈带着宝宝们在草地上嬉戏,来人时钻进灌木丛。它们很快和我熟悉了,每当我从周水子大上坡上跑下来,它们早早等候在路旁迎接。我把这里当成转折点折返,狗妈妈带着宝宝们,跟在我身后把我送上坡顶,目送我消失在远方。那天,狗妈妈和宝宝们不见了,路中间贴着被碾压的狗皮轮廓和内脏。失去宝宝的狗妈妈,带领剩下的宝宝们离开伤心之地。这里也是我的伤心之地。我越过灌木丛,一口气跑上两千米的友谊桥。下了大桥,我跑到当年大串联住过的“金三小学”,在操场上跑了一圈再跑回来。我仍有债务没还清,彻底卸下债务那一刻,我会变成一只气球飘飞。
“庞氏骗局”被揭穿,我一个筋斗十万十千里也逃不出债主们掌心。那天我蹑手蹑脚走到楼下,被盖毛两口子堵个正着。我以为救星来了,毕竟我帮他们发了大财,毕竟那女人昧良心讹了我一万元钱。我给盖毛老婆一万元钱她没打收条,那老婆不认账,又和我要一万元钱。我说没钱,那老婆让我写一篇告发邻居的诉讼状,给我半个月时间,否则法庭上见。我忍无可忍,跳起来朝那女人虚晃一掌,巴掌重重地落在盖毛脸上。那女人“嗷”地一声狂跑,盖毛被扇蒙了,逃往相反方向。几天后他打电话,还请我吃涮羊肉,我说:“我只剩下了羊骨头。”
人们为我取绰号“董春晚”,风传:创作室“董春晚”疯了,脱光了沿着疏港路旁边的铁道边,跑马拉松去北京参加春晚!没几天窗外的老太太们,说:“这家不上班的民工上春晚了,给某小品明星写小品,准备买房子搬家。”
“乡镇局长”对我的羞辱,怎么让远在侯一的老太太们听见了?某老太太的外孙女,在艺术大厦某部门工作,也参加了那次鸿门宴。以后我很少白天出门,一听见“春晚”两个字心惊肉跳。彭成万请我喝酒,替万寿委婉透露,说:“局里‘内定’你下岗。”马基雅弗里说过:与其让人爱戴,还不如让人恐惧。这种情况必须改变了,否则连生存都成了问题。我说:“我没有意见,但是我们全家生活费,都从万寿工资里出。”该来的终究要来。那天开会,万寿传达“局里”决定:“创作室董太锋和某单位某人员下岗自谋职业,如没有意见,现在可以离开单位。”我说:“我完全拥护局里决定,我回家前去一趟纪委。”
我要检举“我局”的一系列违法违纪行为,然后脱离单位。我刚到“纪委”门前,局里两位干部已经在那里恭候了。他们对我好言相劝,“局里”已经将“下岗决定”撤消。他们还说:“局长下午到创作室搞调研,你一定参加。”
中午他们请我吃饭。下午,“局里”带人到创作室调研。在会议室里,“局里”对我大大表扬了一番,亲热地称“老董”。他说:“我每年作全局年终总结报告,都有老董剧目获大奖的业绩,希望老董百尺竿头再进一步,为我局文化事业做出新的贡献。”他半个字不提下岗一事,自始至终微笑地看着他。
剧团演出我的剧目获得国家级大奖,节目单上空白,没有我的编剧署名。我找团长交涉,他当众蛮横地说:“你去告吧!”我一不做二不休,找到在军转办结识的律师,把剧团告到市中级法院。法院警车一路鸣笛,不断送来传票。
那团长懵了,找我求情、承认错误。万寿也和我谈,说:“把剧团告黄了,我们都得失业。”我说:“我已经失过业了,怕个鸟?”他们成了热锅里的蚂蚁,我才不管呢。在有关部门的调解下我同意撤诉,用剧团赔偿的钱,全部还清债务。
万寿打电话,让我把剧本《三色帆》打印三十份,准备召开研讨会。
我以为从此后天下太平,让“得一半来失一半,半世得来半世空”的“谶言说”和“家族魔咒说”统统见鬼去吧。会计报销完打印费之后,再无下文。
我要对得起专业编剧职称、享受的工资待遇,一如既往创作剧本。怀才不遇、被打压埋没的人大有人在,或郁郁寡欢或郁闷而死或负重前行。匹夫无罪怀璧有罪,置身于这个圈子里,别说“三色帆”,扬起“八色帆”别想一帆风顺。
制造一个大事件、换来“死亡才是艺术家对自己的最好宣传”的高光时刻?
即使得到追认,也证明死者生前的无能无用无奈和愤懑。哪怕你十寿百寿千寿万寿亿万寿,也别想让我踏上不归之路。我仍要以百折不挠的坚韧和努力,践行“非我莫属俞锉愈坚”的座右铭。这八个字,才是绞杀“谶言”和“魔咒”的利剑和长矛。我已经行百里路半九十,坚定不移地往前走,等待我的必定是辉煌。
那天,黎立激动地给我打电话,把话剧团解散的消息告诉我。他已经调进电视台有了出路,因此幸灾乐祸。剧团没了编剧还存在吗?万寿把责任按到我头上,到处散布董太锋告了话剧团导致解散,说“他是千古罪人”。他们相互勾沆瀣一气巧立名目,卖剧场和演出场地中饱私囊,颠倒黑白打压异己凡此种种,才是十恶不赦的罪人。人们成了大旱年景池塘里的蛤蟆,都在打探有无人工降雨的消息。万寿眉飞色舞,大谈宣布剧团解之后,他和团长等人打麻将的成果。
对于他们来说,剧团解散还不如输了了一盘麻将痛心。当宣布剧团解散,只有老局长痛哭流涕。一座副省级城市,连一个剧团都养不起,岂不咄咄怪事。
最终为了面子,市里决定,将剧团继续保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