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个叫吉姆·莫里森的外国人说过:喝酒使人们放松,有时候还能促进交谈。喝酒有点像赌博——出去喝一晚上酒,不知道明天醒来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有可能一切都很好,也有可能是灾难性的后果,就像掷色子一样。这就是自杀与慢慢屈服之间的区别。对于董永和来说,不喝酒才是灾难。达到自杀和屈服这种耸人听闻的程度,对他来说根本不可能。对于别人来说,有多少钱办多大事。对于他来说,有多少酒喝多少酒。他喝到什么程度醉到什么程度,小喝小醉大喝大醉狂喝暴醉不喝也醉。一个基层干部最累的是工作,他最累的是喝酒。
他徜徉在酒乡里,滔滔不绝地演讲,痛心疾首检讨,制定让小西山走向宏伟蓝图,如同表演醉拳,带领大伙儿大干快上。那一回他和镇长喝酒,站起来恭恭敬敬地拿起酒瓶。镇长用手指头轻轻敲击桌面,提前表示感谢。他双手给自己杯子斟满,然后坐下,除了自己从来不给任何人敬酒。他醉酒之后不管什么时辰醒来,一律是早晨,老天爷说了不算。他半夜三更醒酒,全屯人倒大霉了。他打开广播背诵报纸,到西山砬子战精气降龙伏虎。他醉倒在野外,醒来之后以为干工作累昏,被自己感动得哽咽。他喝酒喝热了,冬天也是夏天,脱掉棉衣光膀子扇扇子。他喝酒喝冷了,三伏天也是数九寒冬,穿上棉衣棉裤。他清醒的时候,琢磨喝酒就像琢磨工作,下一顿酒到哪儿喝和谁喝,弄点什么下酒菜。
“交足国家的,留够集体的,剩下都是自己的。”这就是董永和的工作标准和大政方针,半点儿没错。他把大伙儿当成一棵树,砍掉树头树干,留下树根,来年继续生长。有农民骂“狗日的土地”,被土地欺骗得世世代代受穷,倾家荡产。那是体制和农业的基本属性造成的,不是土地的罪过。
农村的土地、山川、河流等生产资料,都归集体所有。尤其是生产资料中重中之重的土地,谁都没有权力出让一寸。近年来,许多农村干部钻了这样那样的空子,出让土地发财。上来一任干部出让一次,一位父亲养了一群败家儿子,崽卖爷田心不疼。有些农村,连赶车的路、放牲口的草地都出让了。
前几年,董永和也打过出让土地的念头。就在他和开发商准备签合同的那几天,他家责任田全被牲口糟蹋了。他以为是屯中有人报复,到派出所报案。警察前来勘察,全是牲口蹄印,没有人进地。他犯了核计,为什么牲口专门糟蹋他家的庄稼。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南方某省政府为了解决人民温饱,大规模开垦荒山野岭侵占动物领地,导致震惊全国的“百虎围村”事件。把牲口逼急眼了闹群体事件,不负任何法律责任。小西山的土地一寸没卖,大伙儿放心了。
养个酒鬼总比养个败家子强。每当改选村干部,董永和满票当选。他任命董太帮做左膀右臂,当成一盘下酒的熥胖头鱼。他在老文化室位置盖了几间瓦房,做村委会办公室。夏天开窗,两个人研究工作声音传出老远,细听也不是。
董太帮说:“主任英雄海量。”董永和:“我是英雄河、河量!”董太帮说:“小鱼不怕喝水,主任不怕喝酒。鱼是水漏子,主任是酒漏子。”董永和:“永和的为官之道也是养生之道,不看官大官小只看寿命长短。不被抓不被关,万人之上赛神仙。小西山不倒永和不倒,大流不干酒杯不干。我是屁管子你是屁门,我把屁放响你把臭味儿传远。你是骑兵侦察员后面拖的树枝,要做好善后工作。有些年轻人背后嘀嘀咕咕搞些其他,注意了!有人写信告我,信又回到我的手里!我永和是水底烂泥里面的泥鳅,谁能在我身上抓住把柄?每当永和背社论,好比庄稼勤上粪。社论解酒又解闷,大伙儿浑身有干劲!”他也说给全屯人听。
针对制约农村生产力发展的突出问题,抓住关键环节,采取综合措施,加强粮食综合生产能力建设,加快农业科技进步,加强农村基础设施建设,加快转变农业增长方式;坚持把促进农民增收作为农业和农村工作的中心任务,挖掘农业内部增收潜力,广辟农村富余劳动力转移就业的途径,形成农民增收的长效机制;扩大农村基层民主,搞好村民自治,健全村务公开制度,开展普法教育,确保广大农民群众依法行使当家作主的权利;坚持以解决好农民群众最关心……
喝酒、举办“假戏真做”小品大奖赛和背诵报纸,是董永和的三大法宝。每当醉酒,董永和滔滔不绝地背诵报纸,显示自己对国家大政方针政策烂熟于心;动情讲述家家户户大人孩子生日、所经历的趣事心酸之事等笼络人心。
谁说过他坏话对他有所不恭,他记得一清二楚。怕给小鞋穿,大伙儿宁肯吃亏也不招惹他。他每次醉酒回家,都被董万全街上的“坎子”绊倒。他爬起来刚迈步,又被绊倒,成了一座不可逾越的大山。翻过了一道山, 一呀么一道山……随着歌唱,远方的老帽山顿时缩成脚下的“坎子”,他顺顺利利一步跨过去。
天下女人无不反对丈夫酗酒。小布什夫人劳拉因为总统丈夫酗酒,还动过离婚念头。董永和的老婆“参谋长”,也把离婚挂在嘴边。她鱼钩钩住鱼嘴,一直没离成。董永和的政务都由“参谋长”决定,唯有喝酒例外。老婆干预他喝酒,他屯前屯后撵着打。老婆任他喝得烂醉如泥,他醒酒后也非打既骂。老婆忍无可忍,以牙还牙,对他什么赶劲拿什么打,什么尖用什么扎,什么快挥什么砍。
他只能好半天。老婆被折腾秃娄皮了,任他喝死拉倒。他好不容易坚持一天没喝酒,傍晚翻白眼吐白沫眼看就要断气,老婆只有用酒才能把他灌活。
董永和出过损主意帮董太锅离婚,小芹恨死他了。董太锅买回十箱好酒存在家里,每当董永和喝完白酒,到楼下喊小芹要黄酒漱口。小芹在一只饮料瓶里兑了白糖装满泔水,拧紧瓶盖扔到楼下。主任打开瓶盖闻了闻,勃然大怒:“你是不是尿尿给我喝?”小芹一不做二不休,到卫生间用油漏子接满一可乐瓶子尿,拧紧瓶盖扔到楼下。董永和以为小芹把黄酒温热,三天两头来讨热乎乎的“黄酒”漱口。“黄酒”产生了神奇作用,他腰腿疼痊愈,神清气爽筋骨强健。“参谋长”闻他打的酒嗝味儿不对,敏锐地质问丈夫:“你是不是喝了傻老婆尿?”
谁养的孩子像谁。谁养的宠物狗也像谁。谁养的牲畜和家禽还像谁。董永和经常醉酒,东倒西晃趔趔歪歪。他家的牲畜和鸡鸭鹅狗受了影响,也东倒西晃趔趔歪歪不走正路。他的摩托车仿佛喝的不是汽油也是烈性酒,骑上去趔趔歪歪东倒西晃。他和董太锅见面之前,从来不用电话联系,全靠心灵感应。
董太锅小时候调皮,两岁时,妈妈把他放进笸箩里能爬出来,放进圆口鸡篓子里,他把鸡篓子弄倒也能爬出来。他妈把他放进大锅里,这才爬不出来了。他在大铁锅里长到四岁,妈妈给他取名董太锅。如同电影《地道战》里鬼子队长在地上埋一口大缸,侦听见董太锅和自己说话,知道找自己有事。那天他喝完酒,找小芹喝完“黄酒”漱口。他回家心里发闹,把脑袋伸进锅里听了片刻,骑摩托车去镇里。
别人骑摩托车不敢喝酒,董永和不喝酒不敢骑摩托车。他骑摩托车一上官道,“嗖”地一声蹿到地东头。他东倒西歪地过了盐场,东一头西一头地穿越陈屯。
他一头戳进路沟,刚要翻车一加油门,摩托车连蹦带跳窜出几里地。摩托车被涵洞一挡前轮突然打横,眼看栽了大跟头,打了两个旋又正了过来。
摩托车蟒蛇一样绞着劲,在树趟子里留下一道麻花辙。过了杨树房大下坡,道班正在路口修大桥,在旁边修了一条临时便道。摩托车速度太快来不及改道,从大桥断口一头扎向引桥的钢筋丛中。几个架子工刚搭起撬板,董永和驾驶摩托车冲上去,连蹦带跳腾空冲上便桥,后面的橇板“呼通呼通”往下塌落。
摩托车外侧半个车轮,压着桥棱飞驰而过,在烂石坑上空掠过,有惊无险轻飘飘地落在路口。到了镇里街上,他更是横冲直撞人畜无害。
董永和跌倒跌得恰到好处,撞倒要找的人。董太锅从地上爬起来,帮他扶起摩托车:“和主任,我正在等你。”董永和拍拍身上的土:“锅总,我也有事找你。”董太锅对女博士的渴望,如同董永和渴望酒精。他曾经下了千万次决心,冒天下大不韪也要将她生米煮成熟饭。没想到见了苏红凤,他不是英雄气馁而是变成了正人君子,离开之后,才知道失去了千载难逢的机会。
在锅总办公室,两个人无话不谈都是试探、谈判、讨价还价。董永和开门见山:“你还没死心?”董太锅实话实说:“想的抠心挖肝。”董永和问:“你舍得小芹?”董太锅说:“我一看见她就做噩梦,心里只有苏红凤。她能走吗?”董永和:“她走、留都是我一句话,和你成不成,还是我一句话。”
看董太锅露出怀疑神色,董永和说:“这事成了,往家里领人吧。”董太锅迫不及待:“你有什么好主意?”董永和说:“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有素也有荤。”董太锅喊:“再来一钵子红烧肉!”董永和说:“小西山要想出人头地,必须经济搭台文化唱戏。举办下一届小品大奖赛,我让董太运写个剧本《生米煮成熟饭》,就看你的演技了。”小西山快被两个人祸祸没了,只剩下乐子。
上一届小西山小品大奖赛,董太运创作剧本《约会》:莲子和几个情人同时到双岔沟偷情。本来为了追求“葫芦搅茄子”的效果,结果弄成假戏真做。演出刚到高潮,几对男女有了暧昧举动。几个设伏的老婆无法容忍跳将出来,捉住各自男人一顿暴打。总导演董永和、总编剧董太运和制片人董太锅,都挨了揍。莲子顺河沟往大西山跑,半路又被追回来,被打得半个月爬不起来炕。回屯后,几家女人和男人又打串了巴。以后,董永和谈小品色变,再不敢独出心裁搞什么主题小品大奖赛。他为了钱董太锅为了“爱”,两个人又想到了一块儿。
董太锅举杯敬酒:“英雄所见略同,和主任是我小西山的光荣!”董永和一颗心如同北海头风化了的羊鼻子,顿时酥成粉末。他心照不宣地举起酒杯:“我保证把锅总的事情处理得妥而其当!”两个人一边喝酒,一边对诗:
董太锅:你是董永和,
董永和:长江和黄河。
董太锅:黄河是浑河,
董永和:河里生海螺。
董太锅:你是和主任,
董永和:不是副主任。
董太锅:兔子尾巴长不长,
董永和:酒量年年长。
董太锅:我是锅老板,
董永和:老板是木板。
董太锅:木板做菜板,
董永和:天天挨刀砍。
董太锅:黄豆发了好做酱,
董永和:白面发了馒头胀。
董太锅:憋着小曲就得唱,
董永和:憋足响屁就得放。
董太锅:土豆带皮能上席,
董永和:萝卜带泥好赶集
……
回来之后,董永和绘制一幅《小西山第三十届小品大奖赛一揽表》。他随即在沙岗后“批”块地,资助苏红凤架了一座蔬菜试验大棚,其实是一件道具。他批给董太运两千元钱润笔费,完成小品剧本《假戏真做》。董太锅接过剧本,将台词背诵得滚瓜烂熟,将情绪酝酿得蠢蠢欲动,只等假戏真做。董永和调开白伟雄,派他到外地学习大棚栽培技术。那天晚上在沙岗后,一台好戏上演。
“由于没有文化产生得自卑,白伟雄被苏红凤一句玩笑话气跑了。天一落黑,董太锅的内心和满天繁星一样躁动。苏红凤打扮得花枝招展,满怀深情坐在大棚里,等待昼思夜想的太锅哥哥前来幽会。董太锅在黑暗中摸到沙岗后,来到大棚门口,激动得不能自制。他轻轻咳嗽一声,大棚里突然亮了一下灯光,随即熄灭。
董太锅 (深情地)红凤妹妹!我是你太锅哥哥呀!妹妹你好可爱的孩子气,和
哥哥闹着玩是不是?撒谎一点儿都没有啦,哥哥刚才差点走啦。上有
天来下有地,哥哥对你有情义。天塌地陷别害怕,哥哥顶天立地把你
架。天也大来地也大,哪有哥哥的胸怀大?大泥包气量太小啦,你一
句笑话把他气跑啦。妹妹你别再傻啦,这回得分清真假啦。该处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