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少部分大连人妄自尊大,不知有汉何论魏晋。大海阻隔限制了文化交流,使他们心胸狭窄目光短浅,对比吃苦耐劳忍辱负重的农村人没有半点优势。听惯了“山美水美人更美”的溢美之词,自我陶醉不知地厚天高,津津乐道“城市往事”。在万寿之前已经有人担忧,被“第二次农村包围城市”。这绝非危言耸听,老庄媳妇率家族占领天津街马路市场、我挤住在岳父家,都是活生生的实例。
万寿们一直以为,大连应该永远是大连人的,外来者绝不可染指,“风能进雨能进,国王不得进”。他们对外地人的话听不进,装聋作哑“××是谁?”以示轻蔑和鄙夷。哪怕你比他强出许多照样不屑一顾,“好像比别人会点什么”予以否定,一个时期成了城市流行语。他们动辄“咱家那点事”,连曾经一年一度的服装节晚会,也被绑定在“几套马车”上。一部电影中一位拒绝投降的国民党军官,端起冲锋枪叫嚣“缴枪不缴女人”,将一群如花似玉的女兵击毙。万寿们又何尝不是如此?他们宁肯将一个个成功机会白白丧失,我做不成也不让你做成。你做成一件事,就是剜了他们的心,高墙小院关门上锁,围堵打压置于死地而后快。好比是两个人赛跑,参赛的一方不是让自己跑得更快,而想方设法把别人拽回来,我跑不快你也别想跑快。一段时间,大连实行转业军人哪来哪去,嫁给军人的大连姑娘们被带到全国各地。后来,由于这项政策存在种种弊端,又恢复到以前,部队转业干部仍随女方进入大连。改革开放后,大批外地人进入大连学习、务工、做生意,昔日的格局、环境、生活、文化等发生了深刻变化。最先惊醒梦中人的,是文化进入大连。八十年代,无数文学青年挤上文学小道,农村青年的文学作品在《海燕》等报刊上发表,独特的乡土气息让人耳目一新。
恢复高考后,大学生毕业分配到大连。他们的朴实、勤劳肯干、忍辱负重和进取心,成长为许多重要岗位上的中坚力量,让部分本地人望尘莫及。“应考时代”,外地人子女凭着刻苦努力和高分数,考上重点大学毕业后,前赴后继涌入大连。他们找到一份工作,贷款在好地角买了房子,再把父母接到大连。部分大连人后代的位置,也无情地被蚕食挤占,不得不背井离乡做现代“大连丢”。
民俗既是中国的也是世界的,大连既是大连人的也是所有人的。部分大连人老子天下第一的优势,岌岌可危土崩瓦解。光是北三市在大连市内的定居者,已不可计数。大街上、居民区、商场,外地人占了很大比例,动辄财大气粗“买个楼”。电视新闻中的被采访对象,外地人侃侃而谈。偶有本地人出镜,一句海蛎子话“高兴”已成隔潮海鲜。再后来盖县以南地区,都自诩“我是大连银”。
最让人唏嘘的是,以前满大街纯种大连姑娘成了大妈,被皮肤粗糙、憨厚的外来妹取代。至少需要几代人的优胜劣汰,才能诞生新的复合型大连姑娘。曾经清一水的海蛎子口音,变得南腔北调。大街上,大连原住民一点点变老,越来越少。他们或在海边冬泳,或聚集在门洞内打扑克消磨时光。有的每月开两、三千元钱退休金,如同“宁舍一顿饭不舍二人转”豁上三天吃糠咽菜,也得买两只螃蟹提在手里招摇过市。他们生活再拮据,出门都收拾得一尘不染有棱有角,让爷爷时代的“包米肚子料子裤子”一幕重演。无可奈何花落去,他们对眼前的一切充满冷漠和无奈。他们或被动迁的铲车逼到城市周边,眺望远方家园望洋兴叹,或在阴暗逼仄的小屋里,阳光被高楼大厦遮挡,靠怀旧补钙。低下头来吧万寿们,大家相互融合取长补短,合作共赢,否则路越来越窄,威风扫地无法做人。
所幸的是,老茬大连人和北京的“膀爷”一样渐行渐远所剩无几。“忽如一夜春风来”,新新大连人已经成为这座城市的主人,形成新的大连文化。随着城市发展和建设,周边农村都划入到大连版图之内。金县改为大连金州区,瓦房店、普兰店、庄河县改市,成为大连的卫星城市。万丈高楼遍地起,城市变化日新月异。倒是老大连人,如同契丹古国的契丹人一样,融化在历史长河之中。可喜的是,新新大连人都知道,恪守团结包容鼎力相助的团队精神,才有成功可能。
我仍把事情看得太简单。每当我去单位,都有一个戴眼镜的陌生稚嫩面孔,和我打几次照面。三天不见就想我的小侄浮出水面,请我到小酒馆喝酒散心。我俩刚端起酒杯,“稚嫩眼镜”跟了进来,要了一盘炒土豆丝一瓶啤酒,悄悄坐在我俩身后。我出其不意地起身,来到“稚嫩”面前,说:“干杯。”他毕竟稚嫩、顿时惊慌失措,和我干杯说了声:“谢谢董老师……”他起身结账离开,从此后再没出现。我知道他是艺校学生,和我的某桩获奖作品的版权官司有关。
我照样半夜三更起来跑步,走在百米“平衡木”上,如同走在刀刃上。到了末端,我转身一个后空翻,从“平衡木”落到起跑线上。我天天被一辆绿色面包车尾随,我快它也快我慢它也慢我停它也停。那天我从泡崖子跑回来,在西北桥上压腿,面包车停在我身后。我想知道面包车里是什么人,为什么总跟着我。
我转身走近面包车刚要敲车窗,面包车迅速调转车头离开,再没出现。我浑身皮子顿时发紧,如果被人打一打放松放松,肯定舒服。我又等了若干天,一直没人来打。事情远不是我调侃这般轻松。刘萤下晚班去“613”车站,总有两个男人在后面跟踪。一个说:“是不是她?”另一个说:“是。”她回来告诉我,那个人的声音很熟悉,像和你走得很近的一个人。我熟悉的一个女制片人因为版权纠纷,锁骨被海绵包裹的铁棍打成骨折,端着肩膀成了无头案。跟踪者如此了解我的生活习惯,我感到事情严重。我借和某个人喝酒机会,亮出一把削铅笔小刀,说有个倒霉蛋的颈动脉快要缝针了。日子一天天过去,风平浪静波澜不惊。
一位朋友告诉我,说他参加了某场聚会,酒桌上人人控诉董太锋的“罪行”,有的痛哭流涕有的义愤填膺。又是什么把剧团告到市中级法院,获赔多少钱……痛骂某局领导“狗官”,对某处长大打出手……掀了某着名编剧酒桌……对“省里”出言不逊极尽羞辱之能事……羊角主持编纂的文化志“创作室篇”,故意将“董太锋”除名。“一肩挑”不去交涉,把初稿拿回来让大家讨论,被董太锋夺过扔到窗外,暴尸般在对面山坡上晾晒两个多月,才被特大暴雨冲下去……
董太锋写文章骂万寿是驴,要不是顺防火通道跑了,早被他扔到楼下……“洪妈妈”对他多好,不管什么票据都给报销,翻脸就祖宗八代地痛骂……当然缺不了小侄,即兴披露我的许多不为人知的可悲可笑可恨还有可耻之事。
另一次另一群人聚会,我照样是绕不过去的话题。让我荣幸的是,有人以有我的手机号码而荣幸,当场给我打电话炫耀。有人说:“小董没坏过谁没害过谁,一心一意写剧本,该谴责的是谁?”一位七十岁老人动情地说:“我演了一辈子戏没获过荣誉,演了小兄弟董太锋写的戏,获得东北三省小戏小品大奖赛金奖、曹禺杯小戏小品大奖赛优秀奖。还有个七岁孩子也获得了童星奖,并且母女俩一同获奖。拍拍良心,我们在座的人,哪个没从董太锋身上受益?难道你们的职称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吗?你们记住我的话,董太锋的出头之日快要到了。”
小侄也在酒桌上。有人让他证明董太锋是不是坏人,他讳莫如深笑了笑。如同当年小西山生产队长董太金诬赖老叔偷吃了花生种,本家本当都不给作证。
爱因斯坦说:疯狂就是一刻不停地做同一件事。创作让我疯狂。戏比天大,创作大于天。我把感悟愤懑喜怒哀乐都在作品中宣泄,现实与虚拟混淆,偶然变成必然,该发生的事情发生、不该发生的事情也在发生。坏人确实是好人惯出来的,坏人也成全了我。没有这些坏鸟还创作个鸟。万寿的东西被谁塞在一只大纸箱子里,放在墙角蒙尘。连我都看不下去,对鸿双喜说:“你把万主任的东西送到他家吧。”他一改常态:“老董啊,他往死整你都忘了吗?不长记性吗?”
大纸箱子一放几年。万寿来了邮件,人们随意往里面一扔。像荣主任那样被人铭记多好,万寿甘非要做“圈子”里被人唾弃的秦桧。几次召集日,我到单位都没见到洪钟,仿佛也随万寿跑了。那天我到单位,好好和洪钟谈一谈。
偌大创作室只剩下“离异”。我问:“人都哪儿去了?”她说:“领导让大家干好本职工作,其余时间可以不来,轮流值班。”我说:“领导也不上班吗?”她说:“我也好长时间没见着了。”编剧不坐班,除了集体活动,和办公室人员很少接触。我顺便了解一下“离异”,对万寿离开创作室这件事得看法。
我要几本稿纸,“离异”说:“现在都用电脑打字,只有你用稿纸。”我搪塞说:“我也用上了电脑,给女儿演算数学题。”她带我到楼下仓库,稿纸压在杂物为拉断了手榴弹引线。手榴弹不但没爆炸,她还给我整理一下衣领,脖颈过电一样“酥”地一麻。她突然一声尖叫,说蜈蚣钻进了袖筒里。我手足无措帮不上忙,她脱掉衣服只剩胸罩,惊慌失措地跳到窗台旁边。我拣起她的衣服用力抖搂,里外检查,哪有什么蜈蚣。她又说蜈蚣钻进胸罩,扯下来扔在地上抱住前胸,雪白的身子不住哆嗦。我又拣起胸罩,用力地抖搂了几下,扔给她背过身。她说蜈蚣还在衣服和乳罩里面,死活不敢穿上。我把杂物翻了个底朝天,什么活物都没有。
我对着墙壁说:“你总不能不穿衣服吧。”她惊魂甫定,不好意思地戴上乳罩,穿好衣服,说:“让你见笑了。现在,我还以为衣服里面有东西。”我说:“怕虫子是女人的天性,我要稿纸才让受到惊吓,我请你吃饭压惊。”
在酒店里,我要了她喜欢吃的菜和啤酒。她很能喝酒,我干杯她也干杯,似乎不是她的对手。她说:“你还没到创作室,我们就有过接触。”我说:“是吗?在什么地方?”她说:“在文化俱乐部门前,你看了我一眼,我问:你是不是到创作室?”我想起来了,说:“是有那么回事,你怎么知道我要去创作室?”
她说:“应该是你的气质告诉我。”我问她:“许多人想进创作室没进来,荣主任偏偏看好了我。”她说:“创作室门口伸出一截废电话线,谁进来出去都踢一下,几年了任何人都没动一下。你第一次到创作室发现了,弯腰把电话线卷起来,掖到地板革
“离异”还说了许多有关对我的印象,我以为很平常,不值一提。
“单位去武汉参加艺术节,你脚疼风肿的穿不上鞋,你拄着棍子用一条腿,攀上武当山‘金顶’。游张家界,你帮我们女同志背包。那天在山上住宿,有一个房间没有暖气,你发烧三十九度,非要住进去不可。我们背后说,董老师不愧是军人出身,做人楷模,凤凰涅盘……你太难了,什么地方都难,天底下谁都没有你难,但是再难都难不倒你。我们都以为你坚持不住了,你一直坚持下来。我们都以为下次召集见不着你了,每次你都提前来了。我们都为你担忧,害怕听到你任何不幸的消息,但是你一直活着。让我评价,你就是一个变形金刚。”
我说:“你应该劝劝我,别再和他们折腾了。”她说:“未经他人苦,别劝他人善。你获得这么多大奖,报纸、电视台、局里都不宣传,太不公平。万寿被你吓跑了,人人拍手称快。你不管做什么事情,都能成功。”我说:“我无意中触碰了不该触碰的地方,向你陪礼道歉。”她说:“你这不是第一次了,那一次我们去海岛,你帮我搬矿泉水,已经触碰了,我以为你是故意的,心想,部队转业干部也不过如此。”我说:“这一次呢?”她狡黠而天真地笑了,说:“这一次是我故意的,因此相信上一次,你不是故意的。”我目瞪口呆,忘了喝酒。
她幽默地说:“这次我可吃亏了,总觉得蜈蚣在衣服里乱钻乱串,就想脱下来抖搂。”我说:“你是自作自受,酒是驱虫良药,喝药。”我俩开怀大笑,连干三杯。我慨叹十步之内必有芳草,又连干三杯。她豪爽地陪我干杯,披露,万寿在职的时候,把经费花在彭成万一个人身上。他退休之前,除了把单位房间和会议室拱手送给歌舞团,账上还有八万元钱余额,都是截留作者的创作费。鸿双喜三天两头联系酒店,拉着万寿和彭成万等去潇洒,然后让洪钟结帐。半年时间,几个人把钱花完。洪钟除了让大家没事可以不上班,每个月只交两元钱伙食费。我以为“满星斗无明月”,其实是“莫道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知君”。
我无法还原这个碎片化的时代,但是一个女人,就是一台修复男人的机器,完全可以复制一个完整的男人,这就是所谓“男人的一半是女人”吧。
我把她当成红颜知己,不知道她能不能听懂,感慨万千地说:“在这个世界上,千夫诺诺易,一士谔谔难。”她岂止能听懂?也感慨万千地说:“一个人的尊严不会因强权而减损,但表达尊严的方式,不得不因实力对比而调整。”
又到了召集日,小侄打电话千叮咛万嘱咐:“你千万别一个人去单位,等我去了你再去,有危险。”。我和傻袍子一样好奇,非要去看看有什么危险。我走到单位,鸿双喜堵在大门口,说:“老董,你千万冷静。”我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欲言又止,一副万般无奈的样子,说:“你上去就知道了。”
一位转业干部对我说:“老董你得承认错误,别给咱转业干部丢脸。”我见人人都躲着我,更纳闷了。和以往不同的是,洪钟办公室的门大敞四开,洪钟背对着门,坐在椅子上。他听见我进来,但是没回头。我问:“你怎么了?”
他突然回头,一对大眼泡成为两片沼泽,声音嘶哑地说:“哥对你怎么了?哪一点对不起你?”我更纳闷了。走廊里有人走动,他起身走到门口,对着走廊大声说:“你承认错误就好,我就不追究了!”他关门回来,双手紧紧地握住我的手,“呜”地一声哭了:“兄弟,你对不起哥呀……”那天他误会了,以为我要连他和万寿一起收拾,也被吓跑了没敢回来。创作室没了领导,有人把情况反映到局里。主管副局长撒手不管,说:“让他们闹吧,闹到哪儿算哪儿。”
我哭笑不得,说:“我对万寿都没产生动粗的念头,更别说对你了。我只怕把事情闹大把人丢到外省,来向万寿陪礼道歉。”他满腹狐疑说:“你的话是真的?”我说:“咱俩现在去万寿家,我当面向他陪礼道歉,顺便把他的东西送去。”他急忙拦住:“你千万不能去,再把万寿吓跳楼了,我吃不了也兜不走。”我发誓:“我要是说半句假话,十几年的兵就白当了。”他终于把心放回肚子里,说:“哥放心了,哥请你到滨海酒店喝酒。”我说:“附近什么饭店都有,何必舍近求远。”他说:“哥不得玩平衡吗?哥不是怕别人看见吗?哥容易吗?”
我的手,被他紧紧地握在熊掌般的大手里。他的手很热很柔软,让我温暖而感动。我开玩笑:“你想揍我是不是?”他说:“我能打过你呀?”
在众目睽睽之下,我俩有说有笑下楼。小侄一直没朝面。我问:“你为什么把‘玩平衡,怕你们打起来’这句话挂在嘴边。”他说:“创作室这些人不好惹,让谁来谁不来。我主动请缨,为局里分忧。比我有水平的人多的是,局里决定我任书记兼主任,就是因为这句承诺。”我说:“有人造谣中伤,有人对我丑化妖魔化,你信吗?”他说:“我不信,你得防备你小侄,他剽窃你的作品,把你当枪放。”我笑了笑没说话,干了一杯啤酒。他推心置腹地说:“兄弟你别只知道写剧本,还得搞好各方面关系。”我诚恳地说:“你教教我怎么搞。”他说:“除了和领导套近乎,再是勤送点好处。你肯定瞧不起,但是管用,不管多少,送和不送肯定不一样,要好好向小秘密学习,否则吃亏。”我遗憾地说:“驴没长角,我身上也没生出这套系统。”洪钟豪情万丈,诗兴大发口占一首:
万寿离开创作室,
鱼缸里面打氧气。
大鱼小鱼喜而泣,
咸鱼翻身大喘气。
他说:“只要兄弟获奖,哥肯定陪你领奖。只要局里了解你的情况,我肯定实事求是地说好话。局里不问,我也不会主动为你说话,得玩平衡。”我半开玩笑:“你拿我当垫脚石。”这也让我非常满足了。洪钟问:“许多人问我,你们单位董太锋要往家里搬电脑?不管真假,你心里要是有哥,不能做这种蠢事。你有困难和哥说,哥帮你解决。”我无奈地笑了笑:“我再穷再愚蠢,也不会做这种事。”他说:“不管是真是假,哥现在领你去买电脑,不花哥一分钱。”
我拉住他,欲言又止,实在说不出口。他以为我真要,说:“你还是想要,走。”我说:“我在地面上不能告诉你,等我俩什么时候升天再告诉你。”
他理解为临死之前再告诉他,我没解释,问:“我小侄怎么知道我今天到单位有危险?”他说:“我早上给他打电话,怕你到单位对我做出不冷静之事,让他早点来看住你,到现在也没来。要是指望他,我早被你打烂乎了。”我说:“就是他蛊惑我往家里搬电脑,说我不搬他就搬回家。”他听了目瞪口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