洁净人生(二)(110)(2 / 2)

“哦?具体是哪个品牌?” 周立伟追问,语气里听不出情绪。

王国美报了一个中档国产品牌的名字。

“国产品牌啊……” 周立伟微微拖长了调子,拿起餐巾优雅地沾了沾嘴角,“现在市场竞争激烈,尤其建材这块,拼的都是品牌溢价和服务网络。王小姐做销售,压力不小吧?年收入能到……?” 他没有问完,但那未尽之意像一根细针,精准地刺了过来。

周德昌脸上的笑意淡了些,他放下手中的叉子:“立伟,吃饭的时候聊这些做什么。国美做事很认真,收入够用就好。”

“爸,关心一下嘛。” 周立伟笑了笑,转向王国美,那笑容在冷光下显得有些锐利,“王小姐别介意。主要是觉得,我爸辛苦了一辈子,现在退休了,是该好好享享清福。找个伴儿,精神上互相慰藉当然好。不过,” 他话锋一转,目光扫过王国美洗得发白却熨帖的衣襟,“物质基础和生活品质,也得匹配得上才行。毕竟,我爸有他的退休金,有这套老房子,虽然地段一般,但也算是个保障。您说是吧?”

那“保障”两个字,他咬得格外清晰。王国美感到脸上一阵火辣辣的,仿佛被无形的耳光扇过。她放在膝盖上的手微微攥紧了桌布的一角。她听懂了,这位周大公子是在不动声色地丈量她的价值,用他精准的商业标尺。她的四万年收入,她地段偏远的“小破房”,在对方眼中,恐怕连及格线都够不上。那套老房子,在他嘴里,竟成了父亲需要“保障”的资本?她下意识地看向周德昌。

周德昌的脸色沉了下来,不再是平日里温和的样子。他拿起桌上的水杯,喝了一口,动作显得有些用力。“立伟,”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王国美从未听过的、属于讲台上才有的严肃,“我的生活,我找什么人作伴,是我自己的事情。我有退休金,有房子,身体也没大毛病,不需要别人来替我‘保障’什么。国美靠自己的双手吃饭,清清白白,干干净净,这就很好。她的收入、她的房子,都是她自己挣来的,理直气壮。” 他顿了顿,目光直视着儿子,“我和你王阿姨相处,看的是人,是心,不是这些账本上的东西。”

“爸,您别激动。” 周立伟似乎没料到父亲会如此直接地反驳,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又恢复如常,“我当然知道您和王阿姨相处愉快。只是作为儿子,总希望您晚年能过得更舒适些,少些不必要的麻烦和……负担。比如,这老房子,年头久了,维护起来也费神费力。我在美国那边都安排好了,这次回来,就是想接您过去安享晚年。那边的环境、医疗、养老设施,都比这边好太多。” 他抛出了真正的目的,像一张精心编织的网。

周德昌沉默了。餐厅里流淌着轻柔的背景音乐,此刻却显得格外刺耳。王国美的心一点点沉下去,沉到冰冷的谷底。她看着周德昌花白的鬓角,看着他握着水杯微微发白的手指关节。美国……那是一个她只在电视里见过的遥远地方。窗明几净,设施先进,没有需要一遍遍刷洗的油烟污渍。那是儿子铺好的、通往舒适晚年的金光大道。而她,王国美,连同这间需要费力打扫的老房子,恐怕就是儿子口中需要清除的“麻烦”和“负担”。

她感到一阵强烈的窒息。巨大的水晶吊灯光芒刺眼,映照着银光闪闪的餐具,也映照出她和这个环境、和眼前这对父子之间无法逾越的鸿沟。她慢慢松开攥着桌布的手,指尖冰凉。她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颤抖:

“周老师,周先生,”她先看向周德昌,再看向周立伟,眼神平静得近乎空洞,“我……去下洗手间。”

她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那张令人窒息的餐桌。高跟鞋踩在光洁如镜的大理石地面上,每一步都发出空洞的回响。洗手间里灯光惨白,巨大的镜子里映出一张苍白而疲惫的脸。她拧开水龙头,冰冷的水哗哗流下。她一遍遍用力搓洗着自己的双手,仿佛要洗掉刚才沾染上的所有难堪和冰冷。水流冲击着她微微颤抖的指尖,却冲不散心口那团沉甸甸的、名为“负担”的巨石。

回到餐桌时,气氛更加凝滞。周德昌面前的菜几乎没动。周立伟则慢条斯理地切着牛排,仿佛刚才的对话只是一段无关紧要的插曲。

“爸,您考虑考虑我的提议。” 周立伟用餐巾擦了擦嘴,语气恢复了商人的冷静,“机会难得。至于王阿姨,”他看向王国美,脸上是那种疏离而体面的笑容,“感谢您这段时间对我父亲的照顾。”

王国美没有说话,只是拿起自己那个洗得发白的旧布手袋,手指紧紧攥着带子。她看向周德昌。老人的眉头紧锁着,眼神里有挣扎,有歉疚,还有一种深沉的疲惫。他没有看儿子,目光落在桌布精致的纹路上,像是要在上面盯出一个洞来。

“周老师,”王国美轻轻开口,声音异常平静,“我有点累了,想先回去。你们……慢慢聊。” 她没有等周德昌回答,也没有再看周立伟一眼,转身离开了。背影挺直,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孤寂。

走出餐厅,城市的夜风带着凉意吹来。王国美没有叫车,只是沿着人行道漫无目的地走着。霓虹闪烁,车流如织,这繁华喧嚣的世界仿佛与她隔着一层厚厚的、冰冷的玻璃。周立伟那精准的衡量、那“负担”的标签,像烙印一样烫在她的心上。她想起建材市场里那些挑剔的顾客,想起油腻的李胖子,想起那些黏腻的目光……兜兜转转,原来在别人眼中,她王国美,连同她那点对洁净的执念,终究只是个需要被计算、被嫌弃、被清除的“麻烦”。

她走到一个公交站台,在冰冷的金属长椅上坐下。夜班公交车带着巨大的噪音和浑浊的尾气驶来,又驶离。她看着站牌上陌生的地名,忽然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那个需要她一遍遍擦拭的小展位?那间偏远冷清的小房子?还是……那个此刻正被儿子“规划”着未来、充满了柠檬清洁剂味道的老屋?

她掏出手机,屏幕的光在黑暗中有些刺眼。手指在通讯录里那个熟悉的名字——“周德昌”上停留了很久,最终,还是按灭了屏幕。她把脸埋进冰冷的掌心,肩膀微微颤抖起来。这一次,不是因为被嫌弃的委屈,而是一种更深沉的、对未来的茫然与寒冷。洁净的生活,原来也挡不住世俗这把冰冷的尺子。她构筑的、以为可以栖身的干净角落,在现实的重压面前,似乎脆弱得不堪一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