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洁净人生(三)

王国美没有回家。那间偏远冷清的小房子,此刻像一片空旷的荒野,只会放大她无处可逃的孤独和那份沉甸甸的“负担”感。她也没有回建材市场那个狭窄的展位。那里人来人往,每一道目光都可能成为无声的拷问。她只是沿着夜晚冷清的街道,漫无目的地走着,像一片被风卷离枝头的枯叶,不知该飘向何方。

城市的霓虹在她眼中模糊成一片片冰冷的光晕。周立伟那精准的、带着优越感的审视,周德昌沉默时深锁的眉头,餐桌上银器冰冷的反光……这些碎片在她脑海里反复切割。她甚至能清晰回忆起周立伟西装袖口上一粒小小的、锃亮的袖扣,那金属的冷光,像是对她整个存在价值的无声嘲讽。她王国美,四十四岁,初中毕业,卖马桶的,年入四万,有套不值钱的小房子——这就是她全部的可计算资产,在周大公子那杆精密的秤上,轻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她费力维持的那点对洁净的执着,在绝对的“价值”落差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可笑,甚至……矫情。

最终,她鬼使神差地,走到了周德昌家那栋旧家属楼下。楼道里熟悉的、混合着淡淡消毒水味的洁净气息包裹了她。她站在那扇熟悉的、被擦得发亮的深棕色防盗门前,像一尊被抽空了力气的雕像。里面没有灯光透出来,一片死寂。周德昌还在那家冷冰冰的餐厅里,和他那来自“未来”的儿子进行着决定命运的谈判吧?她这个“负担”,已经被暂时搁置在门外了。

她靠着冰冷的墙壁滑坐下去,水泥地板的凉意瞬间穿透薄薄的衣料。她把脸埋进膝盖,肩膀无声地耸动。没有嚎啕,只有压抑到极致的、细碎的呜咽在狭窄的楼道里微弱地回荡。长久以来支撑她的那点坚硬的东西,似乎在那顿晚餐上被彻底击碎了。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在这个世道里,是多么的“不合时宜”和“不值一提”。洁净?在生存和价值的砝码前,那点癖好算什么呢?大概连被提起的资格都没有。

不知道过了多久,楼道里响起沉重而缓慢的脚步声。王国美像受惊的兔子般猛地抬起头,胡乱抹了一把脸。昏黄的声控灯下,周德昌的身影出现在楼梯拐角。他走得很慢,背似乎比平时佝偻得更厉害,花白的头发在灯光下显得格外刺眼。他手里拎着一个印着高级餐厅Logo的纸袋,里面大概是没怎么动过的剩菜,此刻这袋子显得格外累赘和讽刺。

看到蜷缩在自家门口的王国美,周德昌明显愣住了,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愕然,随即被浓重的疲惫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歉疚淹没。他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长长地、无声地叹了口气。那叹息声在寂静的楼道里显得格外沉重。

他默默地掏出钥匙开门。锁舌弹开的清脆声响,此刻听来也带着滞涩。门开了,熟悉的、带着阳光和柠檬气息的家的味道涌出来,却无法驱散两人之间沉重的低气压。

“进来吧,国美。”周德昌的声音沙哑干涩。

王国美扶着墙站起来,腿有些发麻,低着头跟了进去。客厅里没有开主灯,只有角落里一盏小小的落地灯散发着昏黄的光晕,勉强照亮方寸之地。周德昌把那个刺眼的纸袋随手放在门边的鞋柜上,仿佛那是什么烫手的东西。他没有换鞋,也没有招呼王国美坐,自己先重重地跌坐在那张旧沙发上,身体陷进去,发出一声沉闷的呻吟,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

王国美站在玄关的阴影里,没有动。沉默像粘稠的墨汁,在小小的客厅里蔓延,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她能感觉到周德昌身上散发出的那股深重的无力感,这感觉比她自己的委屈更让她心头发堵。

“周老师……”她终于鼓起勇气,声音干涩地打破沉默,“他……要接您走?” 问出这句话,仿佛用尽了她全身的力气。

周德昌靠在沙发里,头微微仰着,望着天花板上模糊的光影,半晌才缓缓开口,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嗯。那边……条件是好。”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吐得异常艰难,“房子大,空气好,看病也方便……他和他媳妇,工作都忙,说……需要人帮着看看孩子。” 最后这句,他说得极其含糊,带着一种难堪的回避。

王国美的心猛地一沉。帮忙看孩子?周立伟在餐厅里可不是这么说的!他说的是“安享晚年”!这轻描淡写的“帮忙”背后,意味着什么?一个操劳了一辈子的老人,远渡重洋,语言不通,环境陌生,去给儿子儿媳当免费保姆?那所谓的“舒适晚年”,不过是一张画得漂亮的大饼!一股冰冷的怒火混杂着尖锐的疼惜,瞬间冲垮了王国美心头的委屈。她不是为了自己可能的失去而愤怒,而是为眼前这个温和、干净了一辈子的老人即将面临的处境感到揪心的疼!

“周老师!” 王国美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拔高,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您不能去!他在餐厅里怎么说的?他说接您去安享晚年!可现在呢?是让您去当保姆!您都多大年纪了?身体吃得消吗?人生地不熟,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他那是在骗您!” 她一口气说完,胸口剧烈起伏,眼圈又红了,这次是急的。

周德昌的身体在昏暗的光线下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他缓缓转过头,昏黄的灯光映照着他沟壑纵横的脸,那双总是温和的眼睛里,此刻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有被戳穿的狼狈,有深重的疲惫,有对儿子行为的失望,还有一种……近乎悲哀的认命。

“国美……”他声音嘶哑,透着深深的无力,“我知道……我还没老糊涂到那份上。什么安享晚年……哄人的话罢了。” 他苦笑了一下,那笑容比哭还难看,“可立伟他……他是铁了心了。他说手续都在办,机票也订好了,就下个月初。他说……他说我留在这边,他不放心。” 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近乎哀求的意味,“他说……我年纪大了,身边没个‘可靠’的人照顾,他远在美国,心总是悬着。”

“可靠的人”……王国美的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原来如此!周立伟所有的铺垫,所有的衡量,所有的嫌弃,最终都指向这里!他嫌弃她王国美,不是因为她本身,而是因为她不够“可靠”,不足以让他“放心”地把他父亲留在这边!她的存在,成了阻碍他“尽孝”、阻碍他父亲“享福”的绊脚石!她这个“负担”,最大的罪过就是挡了周大公子规划好的“康庄大道”!

一股巨大的荒谬感和冰冷的愤怒席卷了王国美。她看着周德昌那张写满挣扎和痛苦的脸,看着他花白的头发在昏暗中显得如此脆弱。她忽然明白了,在这场父子角力中,周德昌的沉默和妥协,并非完全因为儿子的强势,更深处,或许还藏着一种对儿子“孝心”的无奈接受,以及……一种不想再成为任何人“麻烦”的、深重的疲惫感。他一生干净清白,却终究拗不过世俗的绳索,也逃不开被“安排”的命运。

“所以……您答应了?”王国美的声音异常平静,平静得连她自己都感到陌生。

周德昌避开了她的目光,低下头,双手无意识地搓着膝盖,那件洗得发白的旧夹克袖口微微颤抖。“我……我还能怎么办呢?他是我儿子……他……” 他哽住了,后面的话再也说不出来,只剩下沉重的喘息声在房间里回荡。

王国美站在原地,像一尊冰冷的石像。最后一丝微弱的希望也熄灭了。她看着这个她曾以为找到了某种共鸣、某种洁净庇护的老人,此刻被无形的枷锁捆绑着,连挣扎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她的坚持,她的洁净堡垒,在血脉的牵绊和强大的现实逻辑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