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轮上的父子(二)
急诊室的灯光白得刺眼,消毒水的味道浓得呛人。王建国像个木桩一样杵在抢救室门外,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抠着裤缝上早已干涸的泥点。那泥点,是几个小时前,他疯狂奔向事故现场时溅上的。时间仿佛凝固了,每一秒都像车轮碾过他的心脏。
“王浩家属!”护士的声音像冰锥刺破了沉寂。
王建国猛地抬头,几乎是扑了过去:“在!在!我儿子怎么样?”
“暂时脱离生命危险了。”护士语速很快,“但情况还是很严重。右腿开放性骨折,多处软组织挫伤,最麻烦的是头部受到撞击,有中度脑震荡,需要严密观察。现在送IcU观察24小时。”
“IcU…”王建国只觉得眼前发黑,他当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钱,意味着未知的凶险,“那…那孩子呢?他…他老婆也在救护车上,怀孕七个月了…”
“孕妇送产科了,有早产迹象,正在保胎。您先去办手续吧。”护士递过来一叠单据。
王建国颤抖着手接过那叠纸,沉甸甸的,像捧着儿子的生命。他跑到缴费窗口,看着单据上触目惊心的数字——预交三万元。他掏出手机,查看自己所有的积蓄:跑单App里的余额、银行卡里的存款、还有微信零钱,加在一起,勉强凑够一万二。巨大的窟窿像深渊一样在他面前张开。
他咬着牙,先刷了卡,又翻出通讯录。手指在屏幕上划动,那些平时一起蹲在路边等单的“老哥”、“老弟”的名字一个个闪过。他深吸一口气,拨通了第一个电话:“喂,老张…对,是我,建国…唉,实在不好意思开口,我儿子王浩,出车祸了,现在在人民医院IcU…对,很严重…能不能…能不能借我点钱周转一下?…行行,有多少算多少,谢谢!太谢谢了!” 卑微的恳求,重复了十几次。他靠着墙角,声音嘶哑,额头渗出冷汗,每一句“谢谢”都带着千斤重的羞愧和感激。
就在他打完最后一个能想到的电话,凑齐了一万八,还差一大截时,一个穿着同样外卖平台制服,但更干净利落的中年男人匆匆跑了过来,是片区主管陈锋。
“老王!”陈锋气喘吁吁,“我刚在后台看到王浩出事的定位报警!怎么样?人怎么样?”
王建国像看到了救星,一把抓住陈锋的胳膊,这个一向沉默坚韧的男人,此刻眼圈通红:“陈主管…浩子…浩子在IcU…小雅在产科保胎…钱…钱不够啊…” 他声音哽咽,几乎说不出完整的话。
陈锋二话不说,掏出手机:“账号!我先给你转!救人要紧!” 他迅速操作着,一边安慰道,“别急,老王。平台有骑手意外险,我马上联系保险公司走流程。公司这边,也会想办法给点补助。王浩这孩子,平时跑单最猛,业绩最好,大家都看在眼里。”
一笔两万块的转账及时到账,解了燃眉之急。王建国看着手机屏幕,眼泪终于忍不住滚落下来,对着陈锋深深鞠了一躬:“谢谢…谢谢陈主管…谢谢公司…”
“别说这些,老王。”陈锋扶住他,“你先去IcU外面守着,我去产科那边看看情况,再处理保险的事。”
接下来的24小时,是王建国人生中最漫长的煎熬。他坐在IcU门外的塑料椅上,背佝偻着,像一夜间老了十岁。眼睛死死盯着那扇冰冷的门,耳朵捕捉着里面任何一丝微弱的仪器声响。脑子里乱糟糟的,一会儿是儿子小时候骑在他脖子上咯咯笑的样子,一会儿是儿子穿着崭新外卖服对他说“爸,一起跑单”的倔强神情,一会儿又变成刺耳的刹车声和刺目的车灯……
产科那边传来消息:小雅在医生全力救治下,暂时稳住了,但需要绝对卧床保胎,不能再受任何刺激。王建国的心悬在两根细线上,一边是儿子在鬼门关徘徊,一边是未出世的孙子命悬一线。
第二天下午,王浩终于从IcU转入了普通病房的加护床位。他头上缠着厚厚的纱布,脸色惨白如纸,右腿打着厚重的石膏,被高高吊起。身上连接着各种监护仪器的导线。他还没有完全清醒,偶尔发出模糊的呓语,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
王建国寸步不离地守在床边,用棉签蘸着水,小心翼翼地湿润儿子干裂的嘴唇。看着儿子毫无生气的脸,这个在风雨里奔波了半辈子的男人,第一次感到了深入骨髓的恐惧和无助。他想起儿子拼命跑单时说的话:“爸,我现在多挣点,将来供儿子上大学。” 那充满希望的话语,此刻像最残酷的讽刺,鞭挞着他的心。
傍晚时分,王浩的眼皮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了眼睛。眼神空洞,带着茫然和巨大的痛苦。
“浩子…浩子?认得爸吗?”王建国急切地凑过去,声音放得极轻极柔。
王浩的目光艰难地聚焦在王建国脸上,嘴唇翕动了几下,发出微弱的气音:“爸…疼…全身都疼…”
“疼就对了,疼就说明活着呢。”王建国赶紧握住儿子没受伤的左手,强忍着泪,“别怕,爸在这儿呢。医生说了,手术很成功,你年轻,恢复得快。”
“小雅…”王浩的眼中突然闪过一丝惊恐,挣扎着想动,“小雅…孩子…”
“别动!千万别动!”王建国急忙按住他,“小雅没事!孩子也没事!在产科保胎呢,好好的!你得好好养伤,才能去看她们!”
听到这个消息,王浩紧绷的身体才稍稍放松下来,但剧烈的疼痛让他眉头紧锁,额头上渗出冷汗。他闭上眼睛,大口喘着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
王建国看着儿子痛苦的模样,心如刀绞。他沉默地拿起毛巾,轻轻擦拭儿子额头的汗珠。病房里只剩下监护仪规律的滴答声和王浩压抑的喘息。
夜深了,王浩在止痛药的作用下再次沉沉睡去。王建国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毫无睡意。窗外城市的霓虹依旧闪烁,车流不息,那是他再熟悉不过的、赖以生存的战场。可现在,他的“战车”躺在修理厂(甚至可能报废),他的“战友”——儿子,重伤躺在这里,未来的儿媳和未出世的孙子也在承受煎熬。
几天后,王浩的情况稍微稳定了一些,疼痛有所缓解,人也清醒了许多。陈锋带来了保险理赔初步确认的消息,平台同事自发组织的捐款也送到了王建国手里,解了大部分医疗费的燃眉之急。但后续的康复费用、小雅的保胎和生产费用,以及王浩可能很长一段时间无法工作的现实,像几座新的大山压了下来。
这天下午,阳光透过百叶窗,在病房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王建国削着苹果,尽量让气氛轻松一点。
“浩子,感觉好点没?”
“嗯,好多了。”王浩的声音依然虚弱,但精神头好了一些。他看着自己被吊起的右腿,眼神黯淡,“爸…这腿…医生怎么说?还能…还能骑车吗?”
王建国削苹果的手顿住了。这个问题像针一样扎过来。医生私下跟他谈过,开放性骨折很严重,神经也有损伤,即便骨头长好,以后能否完全恢复功能,能恢复到什么程度,都是未知数。重体力活,尤其是需要快速反应和腿部支撑力的外卖骑手工作,可能性微乎其微。
“医生说,现在首要的是好好养伤,配合治疗。”王建国避开了直接回答,把削好的苹果切成小块,递到儿子嘴边,“别想那么多,先把身体养好。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