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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轮上的父子(二)(179)(2 / 2)

王浩没有吃苹果,他固执地看着父亲:“爸,你告诉我实话。我是不是…废了?”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胡说八道!”王建国提高了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严厉,“什么叫废了?不就是摔了一下吗?你爹我当年摔得比你重的时候都有!现在不照样跑得动?你年轻,骨头长得快!好好做康复,一定能好起来!”

他的语气斩钉截铁,仿佛在陈述一个不容置疑的事实。他必须给儿子这样的信念,哪怕这信念此刻他自己心里也摇摇欲坠。他不能让儿子现在就垮掉。

王浩看着父亲鬓角新添的白发和眼中强撑的坚定,沉默了。他转过头,望向窗外。窗外楼下,一个穿着外卖制服的小哥正灵活地跨上电动车,汇入车流,那矫健的身影充满了力量和自由。曾几何时,那也是他的样子。

一滴滚烫的泪水无声地滑过王浩苍白的面颊,迅速消失在枕头上。

王建国看到了那滴泪,心像被狠狠揪了一把。他装作没看见,继续用轻松的语气说:“小雅那边,医生说再观察几天,情况稳定就可以转到普通病房了。你快点好起来,到时候就能去看她了。小家伙在妈妈肚子里可坚强了,跟你一样倔。”

提到孩子,王浩的眼神终于有了一丝波动,那是深深的愧疚和渴望。

就在这时,王建国的手机响了,是他自己的外卖接单App的提示音——一个距离医院不远的新订单。这是他为了省钱,没关掉软件。他下意识地想去摸口袋里的手机,却又猛地停住,脸上闪过一丝窘迫和尴尬。

王浩也听到了那熟悉的声音,他转过头,看着父亲,眼神复杂:“爸…你…你还在跑单?”

王建国连忙把手机调成静音,支吾着:“没…没有。就是…就是忘了关提示音。你现在这样,我哪还有心思跑单。”

王浩没再追问,只是疲惫地闭上了眼睛。但王建国的心却无法平静。那一声提示音,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他被强行压抑的现实闸门。儿子的巨额医疗费、小雅的保胎费、未来的奶粉钱、房租生活费…平台同事和朋友的帮助是雪中送炭,但不能永远依靠。坐吃山空,这个家怎么办?

夜深人静,王浩终于睡着。王建国轻手轻脚地走出病房,来到医院空旷的楼梯间。他掏出那部屏幕碎裂、边角磨损严重的旧手机,屏幕还亮着,显示着那个未接的订单:一份送到附近写字楼的咖啡。

他盯着那个订单信息,配送费只有七块五,距离2.8公里。要在平时,他可能嫌远钱少就划过去了。但现在,这七块五,也许就是明天给儿子买营养汤的一把青菜,或者是给小雅保胎药里的一味药材。

他靠在冰冷的墙壁上,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儿子躺在病床上,前途未卜,儿媳和未出世的孙子需要安稳的环境,而他,这个父亲,这个爷爷,却不得不考虑重新跨上那辆电动车,回到那个刚刚几乎夺走他儿子生命的滚滚车流中去。

生活的车轮,从未因个人的苦难而停止转动。它冰冷、残酷,却又带着某种无法抗拒的惯性。王建国的手指悬在手机屏幕上方,微微颤抖着。那声清脆的“叮咚”,仿佛命运的催促,在他死寂的心湖里投下一颗沉重的石子。他深吸一口气,医院消毒水的味道混杂着楼梯间陈旧的尘土气息,呛得他喉咙发紧。

最终,那根粗糙的、指节变形的手指,带着千斤的重量,轻轻点下了屏幕上的“确认接单”。

他飞快地给陈锋发了条信息:“陈主管,浩子睡了,我出去透透气,很快回来。有事打我电话。” 他不敢说去跑单,怕儿子知道,怕陈锋阻拦,更怕自己那点可怜的尊严被彻底戳破。

医院车棚里,他那辆伤痕累累但依然可靠的旧电动车还在。他跨上去,钥匙拧动,熟悉的电机嗡鸣声响起,却不再让他感到踏实,反而像某种悲鸣。他戴上那个摔裂了镜片的安全帽,卡扣扣上的瞬间,仿佛与外面的世界隔开了一道屏障。

城市的夜晚依旧喧嚣。霓虹灯将街道染成光怪陆离的颜色,车灯汇成流动的星河。王建国汇入其中,像一个渺小的、随时会被吞没的浮标。他的背挺得笔直,眼神却空洞地望向前方,身体僵硬地操控着车把,每一个转弯,每一次避让,都变得格外谨慎,甚至有些笨拙。儿子的惨叫、刺耳的刹车声、冰冷的雨点……那些画面和声音不受控制地在脑海中闪回,让他的神经绷得像快要断裂的弓弦。

写字楼灯火通明。他取了咖啡,小心地放进保温箱,动作迟缓得像慢放的镜头。电梯缓缓上升,狭小的空间里只有他一个人,他看着镜面里自己那张写满疲惫和焦虑的脸,忽然感到一阵眩晕。

“叮”的一声,电梯门开了。他深吸一口气,努力挤出职业化的笑容,敲响了客户的门。

“您好,您的外卖。”声音干涩沙哑。

门开了,一个穿着睡衣的年轻女孩探出头,接过咖啡,随口抱怨了一句:“怎么这么久啊?咖啡都快凉了。”

“对不起,路上有点堵。”王建国低声道歉,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女孩没再说什么,“砰”地关上了门。

那一声关门响,像一记耳光打在王建国脸上。他站在空旷的走廊里,保温箱空了,手里却感觉不到一丝轻松。七块五到账的提示音在口袋里响起,轻飘飘的,却压得他喘不过气。他慢慢走进电梯,按下下行键,金属墙壁映出他佝偻的身影。电梯下降的失重感,像极了他此刻不断下沉的心。

重新骑上车,夜风更冷了。他绕了个远路,刻意避开了儿子出事的那条主干道。车轮压过湿漉漉的路面,发出单调的沙沙声。路过一个仍在营业的便利店,他停下车,走进去。货架上琳琅满目,他徘徊在婴儿用品区,手指抚过一罐罐价格不菲的进口奶粉,最终只拿了一小盒最便宜的纯牛奶,又挑了两个最实惠的苹果。

结账时,收银员是个年轻小伙,看到他破裂的头盔和湿透的裤脚,随口问:“大叔,这么晚还跑单啊?注意安全啊。”

一句再平常不过的关心,却让王建国鼻尖猛地一酸。他含糊地应了一声,匆匆付了钱,逃也似的离开了便利店。

回到医院,已是深夜。走廊里静悄悄的。他先去产科护士站,轻轻把牛奶和苹果放在小雅病房门外的窗台上,没有进去打扰。透过门上的小窗,他看到小雅安静地睡着,微微隆起的腹部在被子下显出柔和的轮廓。他看了很久,眼中是深深的愧疚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责任。

最后,他回到儿子的病房。王浩睡得很沉,眉头却依旧微微蹙着,似乎在梦里也承受着疼痛。监护仪的光点规律地跳跃着,发出微弱而稳定的光芒。

王建国在床边坐下,拿出手机,屏幕还停留在跑单App的界面。他看着那个刚刚完成的、孤零零的订单记录,配送费:7.5元。他沉默地看了很久,然后,手指再次点开了“接单大厅”。新的订单信息不断刷新,像一张张嗷嗷待哺的嘴。他疲惫地揉了揉干涩发疼的眼睛,目光在那些地址和金额上扫过,最终,手指在一个距离医院不远、配送费稍高的宵夜订单上,犹豫了。

夜还很长。车轮下的路,看不到尽头。病房里,只有父子俩沉重的呼吸声,和那台监护仪,不知疲倦地记录着生命的搏动。

窗外的城市,依旧车水马龙,灯火通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