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姑(九)
“儿童医院!急诊!”晓薇对着出租车司机嘶喊出的声音劈了叉,带着一种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穿透骨髓的恐惧。手机从她颤抖的手中滑落,砸在车座下,屏幕碎裂的纹路像一张狰狞的蛛网。陈林峰猛地攥紧她冰凉的手,那力道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传递过来的却同样是无法抑制的惊惶。
车子在拥堵的车流中疯狂地钻行,每一次急刹都让晓薇的心脏狠狠撞击着胸腔。她眼前一片模糊,只有哥哥那句带着哭腔的“抽过去了”在耳边反复炸响。阳阳,那个奶声奶气喊她“小姑姑”、抱着笑得见牙不见眼的小侄子……怎么会抽过去?嫂子……那个像山一样沉默坚韧的嫂子,快急疯了?
急诊大厅的惨白灯光和刺鼻的消毒水味如同冰水兜头浇下。刺耳的哭喊声、推床滚轮的尖啸、医护人员急促的脚步声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混乱噪音。晓薇几乎是被陈林峰半拖着冲进去的,目光在攒动的人头中疯狂搜寻。
“哥!”她一眼看到了蹲在墙角、抱着头、肩膀剧烈耸动的周强。他像一头受伤的困兽,发出压抑到极致的呜咽。
周强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是深不见底的恐惧和绝望。他脸上挂着未干的泪痕,嘴唇哆嗦着:“在……在抢救室……你嫂子……在里面……”他伸手指向走廊尽头那扇紧闭的、亮着红灯的门。
晓薇的心瞬间沉到了冰冷的谷底。她推开陈林峰搀扶的手,跌跌撞撞地扑到抢救室门口。隔着门上窄小的观察窗,她看到了里面的景象。
王红梅像一尊被抽走了所有支撑的泥塑,瘫坐在抢救床边的地上。她的背佝偻着,双手死死地、徒劳地向上伸着,似乎想抓住床上那个小小的身体。阳阳躺在抢救床上,显得那么小,那么脆弱。他小小的身体被各种管子缠绕,脸上扣着氧气面罩,露出的皮肤是一种不祥的潮红。几个穿着绿色洗手衣的医生护士围在床边,动作快速而凝重,监护仪发出的尖锐“滴滴”声,像一把把冰冷的锥子,穿透门板,狠狠扎在晓薇的耳膜上。
王红梅的脸埋在膝盖里,身体剧烈地颤抖着,那是一种无声的、濒临崩溃的恸哭。她的肩膀每一次耸动,都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又像是下一秒就要彻底碎裂。晓薇从未见过嫂子这个样子。那个沉默如山、永远在灶台和田间劳作、仿佛能扛下所有苦难的女人,此刻脆弱得像一张被揉皱的纸,被巨大的恐惧和无助彻底击垮了。
“嫂子……”晓薇的声音堵在喉咙里,变成一声破碎的气音。她用力推开门冲了进去,扑到王红梅身边。
“医生!我儿子怎么样?他怎么样啊?”王红梅听到动静猛地抬起头,布满泪痕的脸上是扭曲的惊恐,她一把抓住离她最近的一个护士的裤腿,指甲几乎要嵌进布料里,声音嘶哑尖利,“求求你们救救他!救救他啊!他才七岁!他不能有事!他不能……”
“家属冷静!我们正在全力抢救!高热惊厥!情况很危险!你们先出去!别影响我们!”一个医生头也不抬地厉声喝道,语气不容置疑。
“不!我不出去!阳阳!阳阳你看看妈妈!妈妈在这儿!”王红梅像是没听见,她的眼睛死死盯着病床上毫无反应的孩子,挣扎着要扑过去,却被晓薇和陈林峰死死抱住。
“嫂子!嫂子你冷静点!听医生的!阳阳需要医生!”晓薇用尽全身力气抱住王红梅剧烈挣扎的身体,声音带着哭腔,却努力想让她镇定下来。她能清晰地感觉到嫂子身体里那股绝望的蛮力,像濒死的野兽在挣扎。
王红梅猛地转过头,布满血丝、几乎涣散的眼睛直勾勾地瞪着晓薇,那眼神里没有焦距,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恐惧和疯狂。她似乎认出了晓薇,又似乎没有。她突然反手死死抓住晓薇的手臂,指甲深深掐进她的皮肉里,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力道,声音破碎而凄厉地嘶喊出来:
“姐!姐!阳阳……阳阳他不行了!他不行了啊!姐!你救救他!你救救阳阳啊!”
“姐……”
这个称呼像一道惊雷,狠狠劈在晓薇的头顶!三十年来,王红梅从未这样叫过她。嫂子永远是嫂子,带着一种沉默的距离。此刻,这声在巨大绝望中脱口而出的“姐”,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猝不及防地捅开了那道尘封已久、布满冰棱的门!晓薇浑身剧震,一股酸涩滚烫的热流猛地冲上眼眶和鼻腔。嫂子把她当成了唯一的救命稻草,当成了血脉相连的亲人!在这灭顶的灾难面前,什么隔阂,什么怨怼,什么八万块的债,都被撕得粉碎,只剩下最原始、最本能的依偎和求救!
“嫂子……我在!我在!”晓薇的眼泪汹涌而出,她更紧地抱住王红梅颤抖的身体,不管那指甲掐得多深多痛,只是用尽力气地回应着,“阳阳会没事的!医生在救他!会好的!一定会好的!”她的声音同样嘶哑颤抖,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仿佛要用这语言的力量,将嫂子从崩溃的边缘拉回来。
陈林峰也红了眼眶,用力架着王红梅的另一边胳膊,防止她瘫倒。周强也冲了进来,看着妻子崩溃的模样和病床上生死未卜的儿子,这个沉默的男人再也忍不住,靠着墙壁滑坐到地上,捂着脸,发出压抑的、野兽般的呜咽。
抢救室里,监护仪的尖啸如同死神的催命符。时间被拉长、扭曲,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难熬。晓薇紧紧抱着王红梅,感受着她身体的每一次颤抖,听着她喉咙里发出的不成调的呜咽和那一声声绝望的“姐”。她自己的心也被那尖啸声撕扯着,对阳阳的担忧和对嫂子此刻状态的揪心交织在一起,几乎让她窒息。然而,那声“姐”带来的巨大冲击,又像一股奇异的力量,支撑着她必须挺住。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分钟,也许像一个世纪,那刺耳的“滴滴”声终于放缓了节奏,变成一种相对平稳的嗡鸣。一个医生摘下口罩,额头上全是汗珠,长长舒了一口气,转向门口挤作一团的家属:“暂时稳定了!高热惊厥引发窒息,很危险!幸好送来得还算及时!现在转重症监护室观察!家属先去办手续!孩子需要安静!”
巨大的、劫后余生的虚脱感瞬间席卷了所有人。王红梅紧绷的身体骤然一软,像被抽掉了所有骨头,整个人瘫倒在晓薇怀里,眼睛一闭,竟直接晕了过去。
“嫂子!嫂子!”晓薇惊叫。
“红梅!”周强扑过来。
又是一阵兵荒马乱。医生护士迅速将王红梅安置在旁边的病床上检查。陈林峰和周强跟着护士去办阳阳的住院手续。晓薇守在两张病床之间,看着病床上依旧昏迷不醒、小脸煞白的阳阳,又看看旁边输着液、眉头紧锁、即使在昏迷中也透着无尽惊惶的王红梅,只觉得一股巨大的疲惫和心酸排山倒海般涌来。她靠着冰冷的墙壁滑坐到地上,双手捂着脸,滚烫的泪水从指缝中汹涌而出。
口袋里的手机不合时宜地震动起来,一遍又一遍,锲而不舍。晓薇麻木地掏出来,屏幕碎裂的纹路下,是老吴的名字。她这才猛然想起,今天下午,是和孙总、以及餐饮集团甲方约定的关键会议!讨论“心传味”项目的最终推进节点!
手机还在执拗地震动,像在提醒她那个刚刚搏杀出来的、硝烟未散的战场。晓薇看着屏幕上闪烁的名字,又看看两张病床上毫无生气的亲人,一股巨大的撕裂感几乎将她扯碎。她颤抖着手指,划开接听,声音嘶哑得几乎无法辨认:“喂……”
“薇姐!你在哪儿啊?!”老吴的声音焦急万分,背景音是嘈杂的会议室,“会议马上开始了!孙总和甲方的人都在会议室等着了!峰哥电话也打不通!怎么回事啊?这关键时候……”
“老吴……”晓薇打断他,喉咙里像堵着一团浸透泪水的棉花,每一个字都说得异常艰难,“我……在医院……阳阳……病危……刚抢救过来……嫂子也晕倒了……”
电话那头瞬间死寂。几秒钟后,老吴的声音变了调,充满了震惊和慌乱:“啊?!这……这……薇姐,你……你别急!孩子……孩子怎么样了?嫂子呢?要紧吗?”
“暂时……稳定了……”晓薇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压下翻涌的情绪,“会议……我赶不回去了。你跟孙总和甲方解释一下……实在……实在对不起……”说到最后,声音还是控制不住地带上了哽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