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姑(九)(196)(2 / 2)

“薇姐!你别管这些了!”老吴的声音斩钉截铁,“孩子和嫂子要紧!会议……我和小夏、阿文顶着!我们……我们尽力!你安心在医院!需要什么随时说!”老吴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支持。

挂了电话,晓薇靠在冰冷的墙壁上,闭上眼。老吴的话像一股微弱的暖流,稍稍驱散了心头的冰寒。团队,还在。可孙总那边……她不敢去想后果。那个千辛万苦争取来的、关乎整个团队未来的“搭伙干”的机会,很可能因为她的缺席而……

重症监护室外狭长而冰冷的走廊,时间仿佛凝固。惨白的灯光照在光洁如镜的地砖上,反射出令人眩晕的光。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消毒水味,混合着一种绝望和等待的气息。周强像一尊石像,一动不动地坐在监护室门口的蓝色塑料椅上,眼睛死死盯着那扇紧闭的、写着“家属止步”的门,布满红血丝的眼底是深不见底的恐惧和茫然。他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神经质地抠着膝盖上洗得发白的旧裤子,布料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陈林峰办完所有繁琐的手续,拖着沉重的脚步走过来,脸色同样灰败。他手里拿着几张缴费单和医嘱,纸张的边缘被他捏得皱巴巴的。他看了一眼周强,又看了一眼靠墙坐在地上的晓薇,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坐到晓薇旁边的地上,背靠着同样冰冷的墙壁。一种沉重的、令人窒息的寂静笼罩着三人。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一小时,也许两小时。监护室的门终于开了一条缝。一个戴着口罩的护士探出头来,声音透过口罩显得有些沉闷:“王阳家属?”

三人像触电般猛地弹起来。

“孩子醒了!暂时脱离危险期!不过还要在IcU观察24小时!”护士的话像一道赦令,瞬间冲散了凝固的绝望。周强腿一软,差点跪倒在地,被陈林峰一把扶住。他布满胡茬的脸上,泪水混合着油汗,纵横流淌,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是朝着护士的方向,深深地、不停地鞠躬。

“我们可以……可以看看他吗?就一眼?”晓薇的声音带着哭过后的沙哑和小心翼翼的祈求。

护士看了看他们,犹豫了一下,点点头:“只能进去一个家属,穿好隔离衣,时间不能长,不能吵到孩子。”

“嫂子!嫂子去看!”晓薇立刻转向旁边椅子上依旧昏睡的王红梅,轻轻推她,“嫂子!阳阳醒了!阳阳没事了!你快去看看他!”

王红梅的眼皮颤动了几下,艰难地睁开。她的眼神起初是涣散的、空洞的,仿佛还陷在巨大的噩梦里。直到晓薇的声音和“阳阳醒了”几个字反复灌入她的耳朵,那涣散的目光才一点点聚焦,像是溺水的人终于抓住了浮木。她猛地坐直身体,看向监护室的门,又看看晓薇,嘴唇剧烈地颤抖着:“阳阳……醒了?真的?”

“真的!嫂子!护士让你进去看他!”晓薇用力点头,眼泪又涌了出来,这次是喜极而泣。

王红梅挣扎着站起来,身体虚弱地晃了一下。护士拿来隔离衣帮她穿上。当那扇沉重的门在王红梅身后关上时,晓薇和周强、陈林峰的目光都紧紧追随着,仿佛能穿透门板,看到里面的情景。

透过门上小小的观察窗,晓薇看到王红梅踉跄着扑到阳阳的病床边。她似乎想抱孩子,又怕碰疼他,最终只是伸出颤抖的手,极其轻柔地、一遍遍地抚摸着阳阳苍白的小脸。她的背影像一张拉满的弓,充满了劫后余生的巨大悲恸和无尽的温柔。虽然没有声音传来,但晓薇仿佛能听到嫂子压抑的、断断续续的抽泣,以及那无声的、一遍遍的呼唤。

时间很短,王红梅很快就被护士带了出来。脱下隔离衣,她的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里那灭顶的恐惧已经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虚脱后的平静,和一种失而复得的、近乎虔诚的温柔。她走到晓薇面前,什么也没说,只是伸出双臂,用力地、紧紧地抱住了她。那拥抱的力道很大,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依赖和某种无法言说的东西。

晓薇也紧紧回抱着嫂子,感受着她单薄身体传来的微微颤抖和冰凉的温度。两人谁也没有说话,只有压抑的呼吸声在冰冷的走廊里交织。所有的语言在这一刻都显得苍白无力,只有这个用尽全力的拥抱,传递着千言万语。三十年的姑嫂情分,那些隔阂、那些怨怼、那些沉甸甸的亏欠与付出,在这生死边缘的相拥里,被无声地冲刷、重塑。

松开怀抱,王红梅的目光落在晓薇手臂上——那是她刚才在抢救室失控时,指甲深深掐出的几道紫红色的淤痕,在晓薇白皙的皮肤上显得格外刺眼。王红梅的眼神猛地一缩,像是被烫到一般,嘴唇翕动了一下,脸上掠过深深的懊悔和痛楚。她伸出手,指尖颤抖着,轻轻碰了碰那淤痕的边缘,却什么也没说,只是飞快地移开了视线,仿佛那伤痕灼伤了她的眼睛。

“嫂子……没事了,不疼。”晓薇低声说,下意识地用袖子盖住了手臂。

王红梅没再说话,只是默默地走到周强旁边的椅子上坐下,双手交叠放在膝盖上,目光重新投向那扇监护室的门,恢复了那种沉默的守候姿态,只是脊背似乎比之前挺直了一点点。

深夜的重症监护区走廊,灯光调暗了一些,更显空旷寂静。周强靠在椅子上,终于支撑不住沉沉睡去,发出粗重的鼾声。陈林峰也歪着头,在另一张椅子上睡着了,眉头依旧紧锁。王红梅却毫无睡意,她像一尊守护神,目光始终没有离开那扇门。

晓薇毫无困意。阳阳虽然脱险,但后续的治疗和护理费用像一块巨石压在心头。她拿出手机,屏幕的微光映亮她疲惫的脸。她点开银行App,看着上面可怜的数字,又点开孙总那个沉默的头像对话框,手指悬在屏幕上方,迟迟无法落下。如何解释?如何挽回?巨大的焦虑啃噬着她。

就在这时,一个沉甸甸的、印着“xx糕点”字样的纸袋,轻轻地、带着一丝犹豫地,放到了她并拢的膝盖上。

晓薇愕然抬头。

是王红梅。她不知何时离开了座位,站在晓薇面前,微微低着头,避开了她的目光。她的手指还搭在纸袋的边缘,指尖微微蜷缩着。

“你……早上放门口那个,”王红梅的声音很低,带着久未开口的沙哑,语速很慢,仿佛每个字都经过斟酌,“枣泥糕……我拿来了。”

晓薇怔怔地看着膝盖上的纸袋,又看看嫂子那躲闪的眼神和带着几分局促的侧脸。一股酸涩的热流猛地冲上鼻腔。她明白了。嫂子没有扔掉它。在她崩溃晕倒之前,在她冲向医院之前,她竟然还记得带上这盒她放在门口的、朴素的枣泥糕。

“你……吃点。”王红梅的声音更低了,带着一种近乎笨拙的关心,“熬了大半夜……垫垫。”她说完,像是完成了一项艰巨的任务,迅速转身,重新坐回自己的位置,目光又牢牢锁定了监护室的门,仿佛刚才那短暂的交流和递出的糕点从未发生。

晓薇低下头,手指有些颤抖地打开纸袋。里面是那盒朴素的枣泥糕。她拿起一块,糕体在颠簸和挤压下已经有些碎裂变形,散发出淡淡的、甜腻的枣香。她咬了一口,粗糙的糕体在口中化开,带着一种朴素踏实的甜味,混合着眼泪的咸涩,一起咽了下去。

她默默地吃着,一块,又一块。温热的食物落入空荡荡的胃里,带来一丝微弱的暖意。她看着旁边守候的嫂子沉默而挺直的背影,又看看监护室紧闭的门,再看看手机屏幕上孙总的头像。心头的焦虑和撕裂感,似乎被这粗糙的甜味和嫂子那笨拙却真实的举动,稍稍熨帖了一些。

她放下还剩半块的枣泥糕,深吸一口气,点开孙总的对话框。手指不再颤抖,眼神变得异常沉静。她开始一字一句地输入,解释原因,表达最深的歉意,同时清晰地陈述项目当前的进展和团队后续的保障计划。没有祈求,只有担当。

消息发出。她关掉屏幕,将手机紧紧握在手心,仿佛握着某种支撑。她靠在冰冷的墙壁上,闭上眼睛。走廊里只剩下仪器隐约的嗡鸣和亲人沉睡的呼吸声。窗外的城市灯火依旧璀璨,却仿佛隔着一层毛玻璃,遥远而模糊。

月光透过走廊尽头高处的窗户,斜斜地照进来,在地上投下一小片清冷的光斑。光斑的边缘,正好落在晓薇蜷缩的脚边,也落在那袋被压得有些变形的枣泥糕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