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花独放(八)(255)(2 / 2)

“为我好?”陈静茹忽然笑了,那笑声在风雨呜咽的背景下,显得无比凄厉和悲凉,像夜枭的哀鸣,“把我像个物件一样搬去你们的新家?按你们的规矩生活?看着你们的脸色?这就是为我好?”她的目光扫过杨帆,扫过小雅,最后定格在虚空中,声音陡然低沉下去,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洞穿世情的苍凉,“小帆,你问问你自己,你是真担心我这个妈,还是担心我这个‘独居的老母亲’会成为你海外精英履历上的一个污点?一个不负责任的证明?”

这话像一盆冰水,兜头浇在杨帆的怒火上。他猛地怔住,张了张嘴,想反驳,喉咙却像被什么堵住了。陈静茹那洞悉一切、冰冷刺骨的眼神,让他心中某个隐秘的角落无所遁形。

就在这时,一直强忍泪水、默默站在一旁的小敏,突然爆发了。她猛地冲到杨帆面前,举起手机,屏幕几乎怼到杨帆脸上,上面正是她录下的、小徐在“静园小筑”颐指气使、破坏课堂氛围的视频片段!

“哥!你看清楚!”小敏的声音带着哭腔,却异常尖锐,“你以为姨妈的日子是什么?是你们想象中可怜巴巴、等你们施舍的孤寡老人吗?!这是她的‘静园小筑’!是她一手建起来的!这里有她教画画的课堂!有信任她的老邻居!有她自己挣来的尊重和自在!不是你们以为的什么乌托邦!是她的命根子!你们凭什么?!凭什么一来就要把它连根拔起?!就凭你们那点高高在上的‘孝心’吗?!”

手机屏幕的光映着杨帆震惊的脸。画面里,小徐刺耳的声音、老人们尴尬的表情、陈静茹强忍怒意的侧影……一幕幕冲击着他固有的认知。他看向母亲,她湿透的单薄身影挺立在狼藉中,脸色惨白,眼神却依旧倔强如铁。再看看脚下那株被摔碎花盆、狼狈不堪却仍挣扎着露出几点绿意的玉树……一种从未有过的、混杂着震惊、羞愧和迷茫的复杂情绪,如同海啸般席卷了他。

客厅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窗外的风雨声依旧狂躁,拍打着玻璃,像是为这场至亲间的战争擂鼓助威。

陈静茹不再看儿子,也不再说话。她似乎耗尽了所有力气,缓缓地、极其艰难地弯下腰。湿透的衣服紧贴在背上,勾勒出嶙峋的肩胛骨。她伸出沾着泥水、微微颤抖的手,小心翼翼地,如同捧起稀世珍宝,避开花盆锋利的碎片,将地上那株沾满泥土、断枝残损的玉树母株,连同它虬结盘绕、暴露在空气中的根系,一起捧了起来。

泥土从指缝簌簌落下,冰冷的、混杂着碎瓷的触感刺痛掌心。断口处新鲜的伤口触目惊心。她捧着这株几乎支离破碎的植物,如同捧着自己被摔得七零八落的人生信条。她直起身,不再理会僵立在门口的杨帆和小雅,也不再看满脸泪水的小敏,目光低垂,只专注地看着手中这捧狼藉的生命。

她转过身,拖着湿冷沉重的脚步,一步一步,走向阳台。那里,风雨依旧在玻璃门外咆哮,但门内,那个被她改造过的、安全明亮的角落,还摆着几个空置的花盆。她走到其中一个素净宽大的陶盆前,慢慢蹲下身。动作因为寒冷和疲惫而显得无比僵硬迟缓。

小敏想上前帮忙,却被陈静茹一个无声却异常坚决的眼神制止了。

陈静茹将捧着的玉树轻轻放在地上。她拿起小铲子,从旁边的袋子里挖出新鲜的、疏松的营养土,一铲,一铲,仔细地填入那个空陶盆中。她的动作很慢,手指因寒冷而僵硬发白,泥土沾满了她的指缝和湿透的袖口。但她做得极其专注,极其认真,仿佛这是世间最重要的事。

泥土填到一半,她停下,小心地将那株根系暴露、枝叶残损的玉树母株放入盆中。她的手指轻柔地梳理着那些虬结的根须,将它们一点点埋入湿润温暖的土壤中。断枝处新鲜的伤口暴露在空气里,她用手指轻轻拂去上面的泥土,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怜惜。

然后,她继续填土。一铲,又一铲,直到将那些曾经裸露的根须、那道承载着无数记忆的断痕、以及那些沾满泥土却依旧努力挺立的叶片,都温柔而稳固地覆盖、包裹、承托在温厚的泥土之下。

当最后一捧土轻轻压实,陈静茹放下小铲子。她沾满泥污的双手,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耗尽全力的疲惫,抚过陶盆粗糙的边缘,最后停留在那株重新被安放进泥土、虽然狼狈不堪却终于重归“土地”的玉树上。

她维持着这个半跪的姿势,久久不动。湿透的头发贴在额角,水滴沿着发梢滴落在泥土里。窗外的风雨声似乎变得遥远了。她低垂着头,目光只停留在眼前这盆刚刚经历“移栽”、伤痕累累却重获根基的植物上。

过了很久,很久,一个极低、极哑,却带着一种磐石般重量的声音,从她喉咙深处缓慢地、清晰地逸出,在寂静的客厅里,在窗外风雨的呜咽声中,沉沉地落下:

“我的根……就在这里。”

“谁也……挪不走。”

话音落下,客厅里只剩下死寂。杨帆脸上的愤怒和焦灼早已褪尽,只剩下一种巨大的茫然和震动。他看着母亲泥污的双手,看着那盆被重新栽下的、断枝残损的玉树,看着母亲低垂的、被湿发遮掩的侧脸……那句“谁也挪不走”,像重锤,一下下敲打在他自以为是的“孝心”之上。他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发不出任何声音。小雅捂住了嘴,泪水无声滑落。小敏则紧紧咬着嘴唇,望着姨妈那仿佛与泥土融为一体的、沉默而决绝的背影,一种混杂着心碎和无比强烈敬意的情绪,汹涌地堵住了她的喉咙。

阳台的玻璃门外,城市的灯火在暴雨中模糊成一片朦胧的光晕。而门内,一株被打碎又被重新种下的玉树,在温厚的泥土中,沉默地宣示着它不可撼动的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