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仙(三):地脉根
刘家的土屋里,空气粘稠得像凝固的猪油。一盏昏黄的煤油灯挂在梁上,灯影在坑洼的土墙上摇晃,将炕上那个扭曲抽搐的人影拉扯得更加狰狞可怖。
刘大夯躺在炕上,脸色赤红如煮熟的虾子,牙关紧咬,发出“咯咯”的瘆人声响。他魁梧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痉挛,四肢以一种人类关节绝不可能达到的角度怪异地反拧着,仿佛被几双看不见的巨手死死攥住、拧绞。粗重的喘息声如同破旧的风箱,每一次吸气都带着痛苦的嘶鸣,每一次呼气都喷出滚烫的气息。汗水浸透了他的粗布褂子,在身下洇开一片深色的水渍。
“三太公!您看看!您快看看啊!” 刘大夯的婆娘瘫在炕沿下,双手死死抓住冰冷的泥地,指节泛白,涕泪糊了满脸,声音抖得不成调,“这……这就是‘限手’啊!村里的先生……看一眼就吓跑了,说……说没救了啊三太公!”
“限手”!
这阴毒的名字像一条冰冷的毒蛇,倏地钻进屋里每个人的耳朵里,连空气都瞬间凝滞了。跟着来的几个后生,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脚。昏暗的光线下,三太公王增三站在炕前,身影佝偻却如山岳般沉凝。他浑浊的目光像沉重的磨盘,缓缓碾过刘大夯那骇人的躯体,最终落在那因剧痛和无形束缚而诡异扭曲的手脚上。
他没有立刻上前。昏黄的灯光在他脸上跳跃,那些纵横交错的皱纹仿佛更深更硬了,如同被岁月风干的沟壑。他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捻动着袖口里几粒干瘪的黄豆,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屋里只剩下刘大夯痛苦的嘶喘和他婆娘压抑不住的绝望呜咽。
良久,三太公终于动了。他缓缓走到炕沿边,没有坐下,只是伸出三根枯瘦如柴的手指,搭在刘大夯滚烫得吓人的手腕上。他的指尖冰凉,触碰到那灼热的皮肤时,刘大夯又是一阵剧烈的抽搐,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嗬嗬声。三太公闭着眼,眉头紧紧锁成一个深刻的“川”字,仿佛所有的感知都凝聚在那三根指尖上,去捕捉皮肉之下那狂乱如脱缰野马的脉象。时间在沉重的呼吸和灯芯燃烧的噼啪声中缓慢爬行。
终于,他睁开眼,眼底是沉甸甸的凝重。他收回手,声音低沉沙哑,像砂纸磨过粗粝的石头:“是‘火蛇盘筋’的毒手……凶得很。去,” 他转向我,眼神不容置疑,“德伢子,把我那黑布包袱拿来,快!”
我心头一紧,应了一声,拔腿就冲进浓稠的夜色里,朝着三太公那间低矮的土屋狂奔。冷风刀子似的刮在脸上,耳边却仿佛还回响着刘大夯那非人的痛苦嘶鸣。
推开吱呀作响的屋门,我熟门熟路地摸到炕头角落那个磨得发亮、沉甸甸的黑布包袱。解开包袱皮,里面是几本同样泛黄残破、散发着陈旧纸墨和草药混合气息的旧书册,还有几个用粗布仔细扎紧的小布袋,里面装着各色研磨得极细的粉末和干枯的草药。这就是三太公压箱底的宝贝,是他半生所学所藏,是他在批斗的烈火和岁月的风霜中,拼死保留下来的最后一点根脉。
我抱着包袱,像抱着一个滚烫的秘密,又深一脚浅一脚地奔回刘家。屋里气氛更压抑了。三太公接过包袱,在炕沿上小心翼翼地摊开。昏黄的油灯下,他枯枝般的手指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急切,在那几本同样饱经沧桑的书册间急速翻找。纸页发出脆弱不堪的“哗啦”声,仿佛随时会碎裂。他额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浑浊的眼睛紧紧盯着那些密密麻麻、字迹模糊的蝇头小楷和残缺的符图,眉头越拧越紧,几乎要打成一个死结。他翻过一页,又迅速翻回来,手指在某处残缺的页角反复摩挲,最终,在一页明显被撕裂、只剩小半幅图和一些零散文字的地方,猛地停住!
他枯瘦的手指死死按在那残缺的书页上,青筋暴起。他抬起头,目光扫过屋里一张张充满希冀又惊惶不安的脸,最后落在我身上,声音干涩得如同枯井抽水:
“当年……批斗会上,烧掉的那页,” 每一个字都像从喉咙深处艰难地挤出来,“偏偏记着解这‘火蛇盘筋’最紧要的一味药引——‘地脉根’!”
屋里瞬间死寂。连刘大夯那粗重的喘息似乎都停滞了一瞬。绝望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刘大夯婆娘的脸,她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的、如同被扼住脖子的哀鸣,身体一软,彻底瘫倒在地,只剩下肩膀无声地剧烈耸动。
“地脉根……” 一个后生喃喃重复,声音发颤,“那……那是什么东西?上哪儿找去?”
“听……听老辈人提过一嘴,” 另一个年纪稍长的后生声音也抖着,“说是……乱葬岗里,极阴极邪之地,吸饱了死人怨气才能长出来的……邪物……”
炕上的刘大夯似乎感应到了这绝望的气息,身体猛地又是一阵更剧烈的抽搐,四肢扭曲的程度更加骇人,喉咙里发出濒死般的嗬嗬声,眼白翻了出来。
三太公却猛地站起身!他那佝偻的腰背在这一刻似乎挺直了几分,浑浊的眼底爆射出一种近乎凶狠的锐利光芒,像被逼到绝境的老狼。他目光如电,扫过瘫倒在地的刘大夯婆娘和那几个惊慌失措的后生,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瞬间压倒了屋里的绝望:
“哭顶什么用!等死吗?!拿铁锹!多点几盏灯!跟我走!”
凛冽的寒风像无数根冰冷的钢针,扎透了我们单薄的棉衣。三太公走在最前面,手里稳稳地端着那个重新焕发生机的黄铜罗盘。盘面在几盏马灯昏黄摇曳的光线下,幽幽地泛着古旧而神秘的光泽。磁针稳稳地指向一个方向,纹丝不动。我们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后面,朝着村外那片荒凉死寂的乱葬岗走去。
月光被厚重的云层遮蔽了大半,只透下一点惨淡的微光。乱葬岗上坟冢起伏,如同大地长出的丑陋疮疤。枯草在寒风中发出呜咽般的声响,几处若有若无的磷火在黑暗中幽幽飘荡,更添了几分鬼气。脚下是松软的浮土、硌脚的碎石,还有不知深浅的坑洼。每一步都走得心惊胆战。
三太公端着罗盘,走走停停。他时而蹲下身,抓起一把冰冷的泥土,凑到灯下仔细捻看,又凑到鼻尖嗅闻;时而抬头望向暗沉得没有一颗星子的夜空,嘴唇无声地翕动,仿佛在与冥冥中的某种存在对话。马灯昏黄的光晕将他佝偻的身影拉长又缩短,投射在高低错落的坟包和枯树上,如同移动的鬼魅。我们几个后生紧紧簇拥着,大气不敢出,只觉得后背一阵阵发凉。
最终,他在一座塌了半边的无名老坟前停下了脚步。这坟头几乎被荒草淹没,墓碑早已不知去向,只剩下几块散乱的、风化严重的青石。几株枯死的荆棘如同鬼爪般盘绕在坟头,在风中簌簌发抖。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陈年腐朽和泥土腥冷的阴寒气息,无声地弥漫开来。
三太公绕着这残坟走了半圈,罗盘在他手中微微调整着方向。他停在坟头的左后方,用脚尖点了点脚下那片看起来与其他地方并无二致的、覆盖着枯草败叶的土地。
“就这儿,” 他的声音低沉而清晰,穿透呜咽的风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往下挖!三尺三寸深!一尺不能多,一寸不能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