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锹冰冷的木柄握在手里,带着刺骨的寒意。我们几个后生互相看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恐惧和犹豫。挖坟?还是这种邪门的无主孤坟?这简直是找死!
“挖!” 三太公的声音不高,却像鞭子一样抽在我们心上。他端着罗盘站在一旁,昏黄的灯光照着他沟壑纵横的脸,眼神沉静得可怕,仿佛我们只是在挖掘一块寻常的菜地。
铁锹终于刺破了冰冷的土层,发出沉闷而令人心悸的“噗嗤”声。泥土被一锹一锹地掘开,带着浓重的土腥气和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积压了千百年的阴冷腐朽气息。这气息钻进鼻孔,让人胃里一阵翻腾。我们机械地挖着,手臂因为紧张和寒冷而僵硬麻木。挖到约莫三尺深时,“锵”的一声,铁锹碰到了什么硬物!
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我们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扒开浮土。灯光凑近,坑底赫然出现了一团盘根错节、纠缠扭曲的根状物!那东西颜色暗红发黑,如同凝固的、陈年的血块,表面疙疙瘩瘩,布满瘤节,散发着一股强烈的、令人作呕的腥气——这腥气中又奇异地混杂着一丝极其淡薄的、难以捕捉的药草苦涩。
这就是“地脉根”!传说中吸食阴秽怨气而生的邪物!它静静地躺在冰冷的坑底,像一条蛰伏的毒蛇,散发着不祥的气息。我们几个后生都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三太公却俯下身,伸出他那双布满老茧、枯瘦如柴的手,没有丝毫犹豫,直接探入坑中,将那截暗红扭曲的“地脉根”稳稳地抓了出来!冰冷的根茎入手,仿佛带着刺骨的寒意。他仔细地拂去根须上粘连的泥土,动作沉稳,仿佛捧起的不是邪物,而是一味寻常的药材。
“回!” 他简短地命令道,将那截“地脉根”用一块带来的粗布仔细包好,揣进怀里。转身,步履蹒跚却异常坚定地朝着灯火微茫的村庄方向走去。我们慌忙填好土坑,扛起铁锹,跌跌撞撞地跟上,只觉得身后的乱葬岗,那黑暗比墨还浓,无数双眼睛仿佛在盯着我们的背影。
回到刘家土屋,气氛更加凝重。三太公指挥着刘大夯婆娘生起炉火,架上药罐。他从黑布包袱里取出几样早已备好的干草药,又小心翼翼地拿出那截暗红色的“地脉根”。他取刀,削下薄薄几片。那根茎被切开时,一股更加浓烈刺鼻的腥苦之气瞬间弥漫了整个屋子,熏得人头晕目眩。削下的薄片颜色更深,近乎紫黑。
药罐在炉火上“咕嘟咕嘟”地翻滚着,黑色的药汁如同墨汁,散发出极其浓烈、令人闻之欲呕的苦涩气味,其中又混杂着那股挥之不去的、来自地底的阴冷腥气。
药煎好了。漆黑的药汁倒进一只粗瓷碗里,浓稠得几乎化不开。三太公端着碗,走到炕边。刘大夯似乎耗尽了力气,抽搐稍缓,但身体依旧扭曲僵硬,脸色由赤红转为一种死气的灰败,只有喉咙里还发出断续的、微弱的嗬嗬声。
“扶起来。” 三太公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疲惫。
我和另一个后生忍着恐惧,上前用力扳动刘大夯僵硬的身体。他的身体像一块冰冷的石头,关节发出令人牙酸的“咔咔”声。三太公伸出枯瘦却异常稳定的手,捏住刘大夯的下颌,用巧劲强行撬开他紧咬的牙关。一股带着腐臭味的热气扑面而来。
漆黑的药汁,被三太公用一把小木勺,一勺一勺,稳稳地灌进刘大夯的喉咙。每一勺下去,刘大夯无意识的喉咙都会剧烈地滚动一下,发出痛苦的吞咽声。那药汁浓稠苦涩,顺着嘴角流下紫黑色的痕迹,看着分外骇人。一碗药灌完,三太公的额头也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等待中,一分一秒地爬行。炉火发出轻微的噼啪声,油灯的光线似乎也黯淡了几分。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盯在刘大夯身上。
起初,没有任何变化。刘大夯依旧灰败着脸,扭曲着身体。刘大夯婆娘眼中的绝望再次蔓延开来,她捂住嘴,压抑的哭声在喉咙里打转。
突然!
刘大夯那一直反拧着的、如同鸡爪般痉挛的左臂,几根手指极其轻微地弹动了一下!
紧接着,他那条拧得像麻花一样、筋肉虬结鼓胀的右腿,猛地一蹬!虽然幅度不大,但那僵硬绷紧的肌肉,似乎有了一丝松动的迹象!
变化如同冰河解冻,缓慢却坚定地发生着。
刘大夯脸上那层死气的灰败,如同被无形的海绵擦拭,一点点褪去。虽然依旧苍白,却有了活人的底色。他扭曲痉挛的四肢,那骇人的反关节角度,开始一点一点、极其艰难地回正。紧绷如铁的筋肉渐渐松弛下来,不再像被无形的巨力绞拧。喉咙里那破风箱般痛苦的嗬嗬声,也逐渐变得平缓悠长,最后只剩下沉沉的、带着疲惫的呼吸。
当刘大夯紧攥的拳头终于松开,僵硬的手指软软地摊在炕席上时,他婆娘再也忍不住,“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她猛地扑到炕边,看着丈夫虽然虚弱却已恢复人形的躯体,涕泪横流,猛地转身,对着三太公,“咚!咚!咚!” 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额头撞在冰冷的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三太公!三太公啊!您是我们家的大恩人!再造的爹娘啊!我……我给您立长生牌位!我下辈子做牛做马报答您啊!” 她语无伦次,哭得浑身颤抖。
屋里其他人也长长松了口气,看向三太公的目光充满了敬畏和后怕。
三太公却只是疲惫地摆了摆手,示意她起来。他默默地收拾好他的黑布包袱,将那个装着剩余“地脉根”的布包也仔细裹好。他的动作缓慢而沉重,仿佛刚才那场与无形邪力的较量,耗尽了他最后的心神。走到门口时,他脚步顿了一下,没有回头,只是对着屋内的黑暗,对着炕上昏睡的刘大夯,声音低沉沙哑地说了一句:
“回去告诉大夯,好好将养。地脉里的东西,埋得太深了,挖出来,人是要伤元气的。” 他顿了顿,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着这沉沉夜色中无形的存在,“沾了阴气,损了阳寿……这都是命数。”
说完,他佝偻着背,抱着他那沉甸甸的黑布包袱,一步步融入了门外无边无际、浓得化不开的夜色里。那背影,像一片被寒风吹落的枯叶,悄无声息地飘回了他那间低矮、孤寂的土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