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仙(五):归尘
三太公王增三的背,驼得几乎要贴到地上,像一张被岁月拉满又松了弦的弓。九十五岁的寿数,在这片土地上已是凤毛麟角。他不再轻易出门卜地,那方黄铜罗盘静静躺在黑布包袱的最底层,蒙着一层薄薄的尘。大多数时候,他蜷在土屋门口那张磨得油亮的旧竹椅上,眯缝着眼,看日头从东山爬到西山,看云卷云舒,看村里新铺的水泥路上,跑着越来越多的摩托车和小汽车。阳光好的时候,他会让德伢子(我)把他扶到村口老槐树下,靠着那粗糙的树干,听一群更年轻的老头们谈论着谁家孩子在外头发了财,谁家又盖了贴白瓷砖的洋楼。
王建军那辆锃亮的桑塔纳,仿佛一个遥远的、带着尘土和铜臭味的梦,早已消散在村道上。只是偶尔,会有风言风语从镇上刮来。
“听说了吗?王建军在市郊搞的那个大楼盘……烂尾了!” 下棋的老张头拍着大腿,声音带着点幸灾乐祸,“银行的钱还不上,工人堵着门要工钱,听说他自个儿都躲起来了!啧啧,当初那架势,开着四个轱辘,鼻孔朝天……”
“该!” 另一个老头吐了口烟圈,“三太公早说了,他那祖坟是‘困龙浅滩’,撑不起那么大的富贵!偏不信邪,还要三太公给他作假证?呸!”
“就是就是!” 众人附和着,目光不约而同地投向槐树根下那个安静得如同石像的老人。
三太公闭着眼,像是睡着了。阳光透过浓密的槐叶,在他沟壑纵横的脸上投下细碎的光斑。他枯瘦的手指搭在枣木拐杖的龙头上,一动不动。只有那微微起伏的胸膛,证明着时光仍在这具苍老的躯壳里缓慢流淌。对于王建军的结局,他没有任何反应,仿佛那只是掠过耳边的一阵无关紧要的风。
他的世界越来越小,最后只剩下这间低矮的土屋和门口巴掌大的院坝。话也越来越少,有时一整天也说不上几句。德伢子成了他身边最亲近的人,端茶倒水,伺候起居。老人浑浊的眼睛常常长久地凝视着德伢子,目光像是要穿透皮相,看清他骨子里的气运。
一天傍晚,夕阳把西天染得一片血红。三太公难得地精神好些,让德伢子把他扶到院坝里的小竹椅上坐着。他望着天边那抹惊心动魄的红,看了很久很久。晚风吹动他稀疏的白发。
“德伢子,” 他突然开口,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去,把包袱里那个红布包拿来。”
德伢子心头一跳。那红布包他见过,是三太公压箱底的东西,从未打开过。他依言进屋,从炕头那个磨得发亮的黑布包袱最底层,摸出一个用褪色红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小包。布包入手沉甸甸的。
拿到院坝里,递给三太公。老人枯瘦的手接过,微微有些抖。他一层一层,极其缓慢地解开红布。最后露出的,竟是几块大小不一、形状各异、颜色深浅不一的——碎银子!有的边缘还带着明显的熔铸痕迹,有的布满细密的蜂窝眼,一看就是积攒了不知多少年的老银。
夕阳的余晖洒在这些不起眼的碎银子上,折射出温润内敛的微光。
“拿着。” 三太公把红布包往德伢子手里一塞,动作干脆得不像个垂暮老人。
“三太公,这……” 德伢子捧着沉甸甸的银子,不知所措。
“给你娶媳妇用的。” 三太公浑浊的目光望着远处渐渐沉入暮色的凤凰岭,声音平淡无波,“我算过了,明年开春,你命里有红鸾星动。是个本分人家的姑娘,旺夫益子。这点老底子,够你置办彩礼,风风光光把人接进门。” 他顿了顿,像是自言自语,“人呐,成家立业,才算扎下了根。根扎稳了,风……就吹不倒了。”
德伢子捧着那包沉甸甸、带着老人体温的碎银子,喉头哽咽,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知道,三太公攒了一辈子的“润金”,像水一样流出去帮衬了无数人,最后留给他的,竟是这一包早已退出流通、在新时代里几乎没了用处的老银锭子。这哪里是钱?这是老人用他最后的气力,为他在这个飞速变幻的世道里,压下的一块定根的石头。
日子不紧不慢,滑进了腊月。天气陡然变得奇寒,北风卷着细碎的雪粒子,打在土屋的窗户纸上,沙沙作响。三太公的身体像一盏熬干了油的灯,迅速地衰败下去。他终日昏睡,偶尔醒来,眼神空洞地望着屋顶的檩条,仿佛在数着上面陈年的蛛网。喂进去的米汤,常常顺着嘴角流出来。德伢子日夜守在炕边,心一点点往下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