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三,小年。村里响起了零星的鞭炮声。傍晚时分,昏睡了一整天的三太公,忽然睁开了眼睛。那眼神竟是前所未有的清明,如同拨开了重重迷雾的深潭,直直地看向守在炕边的德伢子。
“德伢子……” 他声音微弱,却异常清晰。
“三太公,我在!” 德伢子赶紧凑近。
“扶我……起来。” 三太公枯瘦的手动了动。
德伢子和三太公的老妻一起,小心翼翼地把老人扶坐起来,在他身后垫上厚厚的被褥。三太公喘了几口气,目光缓缓扫过这间他住了一辈子的土屋,泥墙、土炕、熏黑的灶台……最后,落在德伢子脸上。
“包袱……底下……罗盘……” 他艰难地吐出几个字。
德伢子立刻明白了,赶紧从炕头取出那个黑布包袱,解开,露出,递到老人面前。
三太公没有接。他那双浑浊了太久的老眼,此刻竟像被清水洗过,亮得惊人,专注地凝视着罗盘中央那枚稳稳指北的磁针。他伸出枯枝般的手指,没有去碰罗盘,只是悬在盘面上方,指尖微微颤抖着,沿着无形的轨迹,缓缓地、一笔一划地,在虚空中勾勒着。
德伢子屏住呼吸,他认出来了!那是“天星二十八宿分野图”!三太公曾指着书页上的这幅图对他说:“星辰流转,就是地上人命的流转……” 那本书,早已化作了批斗会上的飞灰。而此刻,这幅繁复玄奥的星图,竟清晰地映在老人那双回光返照的眸子里,并通过他颤抖的指尖,在虚空中重现!
老人的手指移动得越来越慢,呼吸也变得越来越急促、浅薄。他的目光渐渐从罗盘上移开,仿佛穿透了低矮的屋顶,穿透了铅灰色的寒冷冬夜,投向那凡人无法窥见的、浩瀚无垠的星穹深处。他干裂的嘴唇无声地翕动着,像是在与冥冥中的星辰对话,又像是在默念着无人能懂的古老咒诀。
终于,他悬在空中的手指,在虚空中点下最后一“笔”,完成了那幅无形的星图。指尖骤然垂下,仿佛耗尽了最后一丝气力。他眼中的星光如同燃尽的烛火,倏然熄灭,重新变得浑浊、空洞。
他长长地、无声地呼出最后一口气,如同秋叶离枝般轻微。头颅缓缓地、极其自然地垂向一侧,枕在德伢子及时托住的手臂上。嘴角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极其微弱的、难以察觉的弧度,像是释然,又像是终于回归了某种永恒的宁静。
土屋里一片死寂。只有窗外北风卷着雪粒,扑打着窗纸,发出单调而永恒的沙沙声。
德伢子感觉托着老人的手臂骤然一沉,那轻飘飘的重量,却仿佛有千钧之重,压得他瞬间喘不过气。泪水毫无预兆地涌出,滚烫地滑过冰冷的脸颊。他张了张嘴,想喊一声“三太公”,喉咙里却像塞满了滚烫的沙子,发不出任何声音。
三太公的老妻默默地坐在炕沿另一边,枯槁的手轻轻抚摸着老伴儿冰凉的手背,浑浊的老泪无声地滴落在打满补丁的旧棉裤上。她没有嚎啕,只是肩膀无声地耸动着,像一株在寒风中凋零的老树。
消息像长了翅膀,瞬间传遍了沉寂的村庄。没有哀乐,没有喧嚣,只有一种沉重的静默在冬夜里弥漫。最先赶来的是当年在牛棚外塞过红薯、磕过响头的王老六,他如今也已是须发皆白。他默默地站在土屋门口,对着里面深深鞠了三个躬,布满皱纹的脸上老泪纵横。接着是当年被三太公算出灾劫躲过一劫的刘二狗,他瘸着腿,由儿子搀扶着赶来,在门外就扑通跪下,重重地磕头。再后来,是村小学的校长,带着几个曾经受过三太公资助学费、如今已在城里工作的学生代表,他们肃立在寒风中,神色哀戚。
土屋太小,容不下太多人。越来越多的人默默地聚集在院坝外,在刺骨的寒风和飘飞的细雪中肃立着。有被三太公卜过地的后人,有请他算过命、看过相的乡邻,甚至还有当年批斗会上喊过口号、后来又在深夜悄悄请他算过丢失物件的人。他们彼此无言,只是沉默地站着,像一片在寒风中守护着什么的黑色树林。点点昏黄的灯火从各家窗户透出,映照着雪地上沉默的人影,也映照着土屋里那盏为亡灵引路的、摇曳不定的长明灯。
没有谁组织,没有谁号令。一种源自土地深处的、无声的默契,将这些曾受益于他、敬畏于他、甚至伤害过他的人,在这一刻,凝聚在这间低矮的土屋周围。寒风呜咽,细雪无声。三太公王增三,这位历经近百年沧桑、看透世情冷暖、扎根于这片土地深处的最后一位“地仙”,在凤凰岭的注视下,在众多沉默乡邻无声的守候中,走完了他漫长而充满传奇的一生。他最终躺进了自己亲手勘定的凤凰岭吉穴,如同星辰归于夜空,落叶归于泥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