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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公的退休金(十三)(371)(2 / 2)

“去洗洗。换件衣服。这里……有我。”

张海身体一僵,慢慢放下手,眼圈通红。看我一眼,眼神复杂难言——愧疚、感激、被疲惫压垮的茫然。他没说话,沉重点头,拖脚步如败兵走出病房。

重新拧热毛巾,坐回床边。公公眼神不再愤怒,只剩深不见底的疲惫茫然,空洞望天花板。用温热毛巾,极其轻柔擦拭他那只刚才充满攻击性、此刻无力垂落的左手。动作小心如擦拭布满裂纹的稀世瓷器。

病房重归死寂。只有毛巾擦肤的微响,窗外遥远车流声。阳光在地板移动,切割新光影。那无声、充满屈辱愤怒的爆发,像短暂激烈雷暴,过去,只留潮湿狼藉与更沉重的寂静。康复之路,漫长崎岖,每一步踩尊严废墟,伴无声呐喊与难言痛楚。陪伴者,只能在废墟中,一遍遍擦拭伤口,等待渺茫生机。

医保的回音与现实的重量

几天后,张海再次来到医院,手里捏着一个更厚实的牛皮纸信封,脸上疲惫依旧,却透着一丝尘埃落定的沉重,甚至是一点点微弱的松弛。

“翠芬,”他把信封递给我,“报销……彻底办下来了。二次报销也核了。”

我接过,沉甸甸的。打开,里面是一沓明细清单和银行回单。快速扫过数字:前期IcU及手术等费用总额:¥632,857.41。医保统筹基金支付:¥398,621.50。大病二次报销支付:¥124,735.80。个人自付部分:¥109,500.11。

目光落在“个人自付”那个数字上。十多万。一个依旧庞大,却不再是天文数字的金额。公公退休金存折上那笔三十万加上应急钱,早已在IcU熔炉里烧掉了近二十万。张洋拼死追讨回来的十九万八千,加上这报销后剩下的自付部分缺口……虽然依旧压得人喘不过气,但不再是令人绝望的深渊。至少,医院催缴单的警报暂时解除了。

“爸账户里……剩下的钱,加上洋洋拿回来的,够了。”张海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沙哑,他搓了把脸,眼下的乌青似乎淡了一丝,“后续康复……费用也不小,但总算……能喘口气了。”他看向病床上昏睡的父亲,眼神复杂,“洋洋……他托人捎信了。”

“怎么说?”我叠好单据,放进抽屉。

“他在东莞那边……没回来。”张海叹了口气,“他说没脸回来。工钱的事……老板只赔了那部分,大头还是被卷跑了,没指望了。他找了个老乡的装修队,跟着干学徒,学贴砖。他说……老婆的事,现在不想了,也没脸想。先把手艺学扎实,把钱……一点一点挣回来。他说……爸的救命钱,他记着,一分不会少。” 张海顿了顿,声音低沉下来,“这小子……懂事了,也……苦了他了。”

我默默听着。张洋的选择在意料之中。那十九万八千,是他用血性和屈辱换来的投名状。他选择留在风暴过后的狼藉里,用汗水一点点洗刷愧疚,重建自己。这比回来守着病床,更需要勇气。讨老婆的事,自然搁浅。现实的巨浪面前,风花雪月太过奢侈。小娟……那个低着头不敢看人的姑娘,大概也成了他心底一道不敢触碰的伤疤。先活着,站稳了,才有资格谈其他。

意外的回响与尘封的旧物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我刚给公公做完肢体按摩,正用温毛巾给他擦拭身体。病房门被轻轻敲响。开门,门外站着个意想不到的人——保洁公司那个总板着脸的领班,老王。

他依旧穿着那件皱巴巴的西装,叼着半截烟,眼神却没了平日的刻板,反而有些局促。他没进门,就站在门口,从脏兮兮的公文包里摸出一个薄薄的信封,递过来。

“李翠芬,”他声音有点干巴,“你的……工钱。上个月……还有之前没结清的零头。”

我愣住了,没接。违约辞工,按合同,别说工钱,没倒扣就不错了。

老王看我表情,把烟头摁灭在走廊垃圾桶盖上,搓了搓手,眼神飘忽:“那个……合同是合同。你家里……情况,后来听人说了点。都不容易。”他把信封又往前递了递,“钱不多,该你的。拿着吧。走了。”说完,不等我反应,把信封往我手里一塞,转身就走,背影有些仓促。

我捏着那薄薄的信封,站在门口,看着他消失在走廊尽头。信封不厚,里面大概就是几百块。但这份意料之外的“该你的”,像一颗小石子,投进心湖,泛起微澜。这世上,终究不是只有冰冷算计和落井下石。

回到病房,公公似乎睡沉了。我走到电视柜前,拉开那个带锁的抽屉。医保报销单、缴费凭证、张洋带回来的钱……都收在里面。目光掠过抽屉深处,一个不起眼的、蒙着薄灰的深蓝色硬壳文件夹静静躺着。那是房产证。

我把它拿出来,轻轻拂去灰尘。深红色的封面,烫金的国徽和“不动产权证书”字样,冰冷而庄重。它静静地躺在抽屉深处,经历了风暴,守住了这个家最后的堡垒。如今,风暴暂歇,它依旧沉默,像一个忠诚的卫士。

抽屉里还有别的东西。一个更小的、不起眼的铁皮盒子,边缘有些生锈。那是公公的旧物,之前慌乱中没顾上细看。我犹豫了一下,轻轻打开。

里面没有金银珠宝,只有几样寻常东西:一本封面磨损的《毛主席语录》,几张泛黄的黑白老照片(照片上是年轻时的公公婆婆,抱着襁褓中的张海,笑容质朴),一枚边缘磨得光滑的旧式铜质奖章(上面刻着“先进生产者”),还有……一个用红布仔细包裹的小物件。

我解开红布,里面是一对小巧的、成色普通的银镯子。镯子很细,花纹简单,显然有些年头了。镯子的、有些歪扭的钢笔字:

“给海子媳妇的。留着,传下去。”

字迹很旧了,墨色都有些黯淡。显然是很久以前写的。

我捏着那对小小的银镯,看着纸条上朴拙的字,又看看病床上呼吸微弱、半边身体瘫痪的老人。这对镯子,大概是他退休后,用省下的零花钱打的?或者是更早?他一直默默收着,想着有一天,能亲手交给儿子的媳妇,作为一份微薄却郑重的认可?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猛地冲上鼻腔。这对轻飘飘的银镯,此刻在手里,却重逾千斤。它承载着一个沉默寡言、一生为儿孙盘算的老人,那些从未说出口的期许、认可和……迟来的、笨拙的温情。

病房里很安静。公公依旧在昏睡。窗外的阳光移动着,在地板上投下温暖的光斑。我轻轻合上铁皮盒子,将那对银镯和纸条重新用红布包好,放回抽屉深处,和那本深红色的不动产权证书放在了一起。它们,都是这个家穿越风暴后,留下的最沉甸甸的印记。康复的路依旧漫长,苦难的阴影并未完全散去,但手里握着的东西,似乎比从前更实在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