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去衡阳(一)
午后的阳光被菜市场棚顶的塑料板割得稀碎,混着尘土,懒洋洋地泼在王建国佝偻的背上。空气里拧着一股烂菜叶、生肉腥和地下污水混合的闷味儿。他埋着头,额上沁出油汗,正把一根粗蜡线吃力地穿过一只开裂的皮鞋后跟。锥子戳进去,发出沉闷的“噗”声,像是扎在什么疲沓的死物上。
旁边肉摊的老赵百无聊赖,挥着蒲扇赶苍蝇,眯眼瞅着棚外白得晃眼的马路牙子,“这鬼天,闷得跟蒸笼似的。”没人搭话,只有王建国手边那台老旧的补鞋机,偶尔发出一下金属摩擦的干涩“吱呀”。
一片昏昏沉沉中,那抹突兀的绿色就晃了进来。
邮递员跨着辆半旧的电动车,停在了摊位前,扬声喊:“王建国!印章!国外来的信!”
王建国的手一抖,锥尖险些戳歪。他愣愣抬起头,眯缝起眼,适应着那抹刺眼的绿。多少年了,从没人给他往这摊子上寄过东西,还是国外的?
他下意识在油腻的围裙上擦了擦手,那手粗黑,指甲缝里嵌着洗不掉的黑色鞋油泥。他摸索着,从摊子蘸了印泥,笨拙地在那张递过来的单子上摁了个红圈。
一封厚厚的国际航空信函塞进了他手里。触手有一种陌生的挺括和光滑。他低头,怔怔地看着发件人栏那串曲里拐弯的英文,视线最终死死钉在
心跳猛地漏停了一拍,随即狂敲起来,撞得他胸口发闷。
老赵探过头,好奇地问:“老王,啥好东西?国外来的?”
王建国没应声,仿佛没听见。他只是抖索着,用那双刚摆弄过破鞋的手,小心翼翼地,试图撕开那制作精良的信封。第一次竟没撕动,指尖有些打滑。他换了个边,屏住呼吸,慢慢扯开。
里面滑出几张纸。最上面是一张薄薄的、印刷着复杂花纹和数字的纸片,他看不懂那上面的英文,但那个巨大的“$”符号和后面一连串的“0”,像烧红的烙铁,烫了他的眼。
他的呼吸骤然急促起来。
手指哆嗦着抽出
“父母亲:见信如晤。寄上美金一百万元,连本带利,偿还当年二十万留学费用。望你们余生安然,勿再牵挂。我的生活你们不必亦无法理解,其中艰辛不足为外人道。我已组建家庭,生活安稳,请勿以任何形式打扰。各自相安,是为最好。女王瑶。”
每一个字都像冰锥,扎进他眼里,再顺着血管一路冻进心里去。菜市场的嘈杂人声、剁肉声、吆喝声瞬间潮水般退得远远的,只剩下耳边嗡嗡的鸣响。额上的汗变冷了,黏腻地贴在那里。一百万美元……连本带利……勿再牵挂……不足为外人道……请勿打扰……
二十年的寻找,二十年的担忧,二十年的夜里被惊醒的噩梦,二十年前火车站那个拖着行李箱、头也不回的单薄背影……就换来这么一张纸?一笔冰冷彻底的清算?
“老王?老王你咋了?脸煞白!”老赵的声音像是从水底传来,模糊不清。
王建国喉咙里咯咯响了两声,什么也没说出来。他枯瘦的手抖得厉害,那几张纸在他指间簌簌作响,像秋天最后几片僵死的叶子。他下意识地想把它们攥紧,又怕攥坏了。
就在纸页将要从他失控的指间滑脱的刹那,他无意中将那信纸翻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