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9章 母亲的韧性(1 / 1)

街道居委会那间不大的办公室,如今已成了名副其实的“火山口”。空气里弥漫着劣质烟草、汗水和一种无形焦灼混合的刺鼻气味。墙壁上贴满了新旧不一、墨迹淋漓的大字报和通知,层层覆盖,仿佛记录着一次次无声的角力与呐喊。李秀兰就坐在这“火山口”的正中央。

她的办公桌像一道脆弱的堤坝,抵挡着来自各方的汹涌潮水。从早到晚,不同派别、不同诉求的人轮番上阵,将她团团围住。有手臂上套着崭新袖章、满脸亢奋、要求街道提供名单和活动经费的“战斗队”代表;有因为家庭成分或历史问题被揪出、前来哭诉哀求或被迫低头认罪的惶恐居民;也有因为邻里纠纷、物资短缺,或者单纯因为恐惧而前来寻求一丝庇护的普通街坊。

李秀兰坐在那里,身上依旧是那件洗得发白、却熨烫得平整的灰色列宁装,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她的脸上,早已没有了往日那种温和家常的笑容,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过度疲惫后的麻木,以及在这麻木之下,凭借强大意志力维持的冷静与审慎。她的眼角添了深刻的鱼尾纹,鬓边也悄然爬上了几缕刺眼的白发。

“李主任!我们必须立刻在你们街道成立分部,彻底清查隐藏的阶级敌人!”一个嗓门洪亮的年轻人拍着桌子,唾沫星子几乎溅到李秀兰脸上。

李秀兰抬起眼皮,目光平静地扫过对方因激动而扭曲的脸,没有动气,只是用手指轻轻敲了敲桌上那份被翻得卷了边的《人民日报》,语气平淡无波:“成立组织,要讲程序,要符合政策。上级强调了,一切行动要在革委会的统一领导下进行。你们可以先打个报告,写明章程和人员构成,我们按程序往上报。”

她熟练地运用着官方话语和程序规则,如同一个经验丰富的舵手,在惊涛骇浪中小心翼翼地操控着方向,将那些过于激进的、可能引发直接冲突的要求,引向繁琐的文书工作和漫长的等待。

面对那些前来哭诉、寻求保护的居民,她不能明确表示同情,那会引火烧身。但她会在记录“情况反映”时,笔下留有余地,刻意强调对方“日常表现尚可”、“有积极参加街道组织的义务劳动”,在形成不得不提交的书面材料时,用词尽可能中性,避免使用那些足以致命的刺激性字眼。这是一种在刀尖上跳舞的、极其有限的保护。

更多的时候,她发挥着一个基层干部最大的智慧和韧性,试图将人们狂热的精力,引导到相对无害甚至略有建设性的渠道上。

她加大了组织“生产自救小组”和“邻里互助队”的力度。带领街道的妇女和闲散劳动力,纳鞋底、缝补衣服,名义上是“支援前线”或“学习雷锋精神”;组织青少年打扫卫生、清理垃圾死角,称之为“美化环境,建设家园”。

“光喊口号填不饱肚子,搞不好卫生要生病!”她反复对那些躁动不安的年轻人做着工作,“大家都动起来,把生产搞上去,把卫生搞好,这才是真正的贡献!”

有时,她会主动联系辖区内那些尚在勉强维持生产的小厂、合作社,询问是否需要临时人手完成一些简单的糊纸盒、分装零件的任务,然后将街道里那些无所事事、容易惹是生非的人组织过去。美其名曰:“参加劳动锻炼,体验工人阶级生活,改造思想。”

她的办公桌抽屉里,锁着一些至关重要的东西——街道居民的原始档案底册,一些早年评定的先进工作者、军烈属的证明材料,甚至还有一些可能被曲解、被利用的旧书信和记录。在几次有人试图冲击档案室时,都是她挺身而出,以“档案管理有严格规定,需上级批准”为由,强硬地挡了回去。夜深人静时,她会偷偷将这些最敏感的材料重新整理、隐藏,或者用墨水涂掉一些可能引发麻烦的备注。

每一天,她都在各种势力、各种诉求的夹缝中周旋,耗尽心神。听着相互矛盾的指控,看着熟悉的面孔变得狰狞或绝望,处理着永无止境的纠纷和表格。下班时,她常常感到太阳穴突突直跳,喉咙干哑,仿佛整个人的精气神都被抽空了。

回到家里,她有时会坐在椅子上久久不动,连林大山递过来的热水都忘了接。林向红懂事地帮她捶背,她能感觉到母亲肩膀的僵硬和微微的颤抖。

“妈,要不……咱别干了吧?”林向红看着母亲憔悴的面容,心疼地小声说。

李秀兰缓缓抬起头,揉了揉发胀的额角,眼神虽然疲惫,深处却有一簇不曾熄灭的火苗:“不干?我不在这个位置上,换上个不管不顾、或者心思不正的人,咱们这条街坊,得有多少人家要遭殃?至少我在,还能挡一挡,护一护……”

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她知道自己的能力有限,无法改变大局,但她坚信,守住这个位置,用好这份微不足道的权力,就能多保护一个家庭,多留存一份希望,多维系一丝这个街区在疯狂年代里最基本的体面与秩序。

这就是李秀兰的韧性。它不张扬,不激烈,却如同石缝中的韧草,风雨摧折而不断,默默承受着巨大的压力,用自己的方式,守护着身后那些依赖她的普通百姓。她的身影,在这混乱的年代里,成为了这条街道许多人心中,一道虽然微弱却始终不曾熄灭的温暖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