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业局那栋苏式老楼,往日的严谨与秩序已被一种无形的紧张取代。走廊里张贴着刺眼的大字报,墨迹淋漓的批判对象名单上,几个熟悉的技术骨干名字赫然在列。空气中仿佛弥漫着硝烟,每一次会议都可能演变为一场针对“资产阶级技术权威”的围攻。
林大山的仓库,这片他经营了数十年的、充满机油和金属气息的方寸之地,也未能完全幸免。偶尔会有戴着袖章的人闯进来,声称要“清查账目”、“挖掘隐藏的落后技术与思想”,目光挑剔地扫过那些堆放整齐的备件和蒙着灰尘的旧图纸。
压力如同不断上涨的潮水,从四面八方涌来,拍打着林大山这座沉默的礁石。他明显地憔悴了,眼窝深陷,皱纹如同刀刻般深重,鬓角的白发蔓延成了大片霜雪。但他那双因常年与精密器械打交道而练就的、锐利如鹰隼的眼睛,却依旧清澈、坚定,甚至比以往更加深沉,仿佛能穿透一切纷扰,直视本质。
他知道自己守护的是什么——不是某个人的安危,而是工业局乃至更大范围内,赖以生存和发展的技术根基,是那些能将图纸变为现实、能让机器重新轰鸣的“活字典”和“巧手”。这些人和他们脑子里的知识、手上的技艺,是风暴过后重建一切的希望火种。
他不能硬抗,那无异于螳臂当车。他只能用他几十年老工人、老技术沉淀下来的智慧和方法,与这股汹涌的浊流周旋。
当某位精通精密齿轮加工的老工程师被点名批判,面临被揪斗的危险时,林大山没有试图在局里为他辩护。他主动找到主管生产的副局长,拿出了一份某偏远县农机修配厂的求助函——该厂一台关键机床的齿轮箱损坏,当地无人能修,严重影响了春耕备产。
“老周(那位工程师)技术上没问题,就是需要到基层锻炼锻炼,和工农群众结合。”林大山语气平淡,仿佛在安排一次寻常的工作调动,“让他去把这个任务解决了,既是支援农业,也是对他思想的改造。”
理由冠冕堂皇,无可指摘。老周被“下放”了,坐着摇摇晃晃的长途汽车去了那个地图上都难找的小县城,远离了风暴中心。他在那里受到了当地工人老师傅们的热烈欢迎和悉心保护,不仅修好了机器,还带出了几个徒弟。
**“技术资料封存,等待审查”**
有人提出要销毁库房里那些“充满洋奴哲学”的进口设备图纸和技术手册。林大山没有反对,他只是召集仓库管理员,一脸严肃地宣布:“上级要求,所有外文技术资料一律封存,等待专门的审查小组处理。任何人不得擅自翻阅、损毁,这是纪律!”
他亲自带着人,将那些珍贵的、来自德国、苏联、日本的图纸和手册打包、编号、贴上封条,然后搬进了仓库最里面一间阴暗潮湿、平时只堆放废弃杂物的地下室,美其名曰“隔离保管”。他知道,那些喊着口号的人,大多看不懂这些“天书”,也没耐心真的去组织什么“审查”,时间一长,自然不了了之。
当冲击的矛头指向负责全厂电力系统维护的王电工时,林大山直接找到了闹得最凶的那几个人,手里拿着的不是红宝书,而是一张工厂供电线路图。
“你们要批判他,可以。但先把这个问题解决了。”林大山指着图上标注的一个关键变电所,“这里最近负荷不稳,随时可能跳闸。一旦停电,全厂瘫痪,耽误了国防订单,谁负责?是你们的革命行动重要,还是保障生产、完成任务重要?”
他将一个具体而紧迫的生产难题摆在面前,用实实在在的后果震慑住了那些空泛的指控。王电工得以暂时留在岗位上,确保了工厂命脉的畅通。
对于一些被污蔑为“洋垃圾”的进口精密仪器和备用零件,林大山想出了“拆解研究,批判吸收”的名义。他组织了几个信得过的老技工,将这些设备小心翼翼地拆卸开来,研究其内部结构和工作原理,将还能用的核心部件登记造册,妥善保管。表面上是“破四旧”,实际上却是将这些脆弱而宝贵的工业“器官”最大限度地保存了下来。
每一天,林大山都在进行着这样的“防守”。他像一位经验丰富的老工匠,在时代的洪流中,用自己的脊梁和智慧,为那些珍贵的“火种”构筑起一道道看似临时、却异常坚固的掩体。他话不多,往往只是关键处的几句点拨,一个看似顺理成章的工作安排,一次基于生产实际的据理力争,却一次次地将危险化解于无形。
他回到家里时,常常疲惫得连话都不想说,只是默默地坐在那里,一口接一口地抽着旱烟。林母看着他日益佝偻的背和深陷的眼窝,心疼不已,却也知道劝不动。
仓库角落里那些蒙尘的图纸,地下室那些贴着封条的木箱,以及那些散布在各地、得以保全的技术骨干,就是林大山在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中,用他的担当与坚守,为国家、为工业未来,保留下的最珍贵的火种。他憔悴的面容,是这场坚守刻下的印记;而他眼中那不灭的锐利光芒,则是信念与希望本身。他知道,只要火种还在,总有重新点燃、燎原万里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