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瘤子被警察带走后的消息像一阵裹着热浪的野火,从村西头的派出所干警的车辙印开始,一路烧到了村东头刘三奶那紧闭的院门。整个村子,在经历了一瞬间的寂静后,彻底炸开了锅。
起初,没人相信。
“啥?刘瘤子?杀人?”正在地头薅草的牛翠花直起腰,用袖子擦了擦汗,满脸的不可思议,“他?那个连见了狗都得绕道走的窝囊废?他有那个胆子?”
“千真万确!俺亲眼看见的!警察给他戴了手铐,那家伙腿都软了,跟一滩烂泥似的被塞进了车里!”王二蛋说得唾沫横飞,他刚从镇上回来,是村里的第一手消息源。
这个消息的冲击力,远比“河里有水鬼”要大得多。水鬼,终究是虚无缥缈的,是属于另一个世界的恐怖,人们可以靠着刘三奶的“神迹”和自身的敬而远之来获得安全感。可刘瘤子,是活生生的人,是天天在村里晃荡着收破烂的“熟人”。
一个抬头不见低头见的邻居,一个窝囊、猥琐、甚至有点可笑的“差不多先生”,竟然是一个能把十岁孩子活活按死在泥水里的杀人凶手。
这种恐怖,是具体的,是触手可及的。它在向每一个村民说:魔鬼,并不在遥远的河底,它就走在你身边,甚至可能昨天还跟你递过一支烟。
槐树下的舆论场,立刻转移了阵地。孟桂香觉得自己的“权威”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战。去年,她还是“水鬼论”最坚定的布道者,把戚愣子的“撞邪”和刘三奶的“法力”渲染得神乎其神。可现在,真相如同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抽在了她脸上。
“我就说嘛,这事儿肯定有鬼!”她立刻调转话锋,脸不红心不跳,“你们想想,刘瘤子那人,平时看着老实,心里指不定多阴暗呢!这种人,才是最可怕的!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可……可桂香你前儿个不还说是水鬼……”段玉莲有些没反应过来,下意识地接了一句。
“水鬼是引子!你懂什么!”孟桂香瞪了她一眼,“就是因为河里那孩子怨气太重,才让刘瘤子这种心术不正的人给现了形!这叫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尽管逻辑牵强,但“知人知面不知心”这句话,却精准地压中了所有村民此刻最深的恐惧。
人们开始疯狂地回忆关于刘瘤子的一切。
“我想起来了!上次我家房顶漏了,找他修,他糊弄了两下就收了我五块钱,结果下了雨还漏!这人,根子上就坏!”
“还有我家那台旧洗衣机,让他三块钱就收走了,他说只能拆零件卖。后来我听说,他在镇上二十块钱卖给别人了!这孙子,心真黑!”
“他看人的眼神就不对,总是斜着眼,一看就不是好人!”
仿佛一夜之间,那个窝囊的刘瘤子,在村民们的记忆里,被重塑成了一个蓄谋已久、罪大恶极的恶魔。人们争先恐后地为他的“恶”寻找证据,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证明自己早就“慧眼识珠”,才能从“与恶魔为邻”的后怕中,获得一丝虚妄的清醒。
这场风暴,最先冲击的是戚愣子家。
戚愣子的娘,在得知真相后,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啕大哭。她哭的不是害怕,而是庆幸和后怕。她拉着儿子的手,一遍遍地说:“儿啊,是老天爷保佑!是那枉死的小兄弟在天有灵,借你的眼,才没让那杀千刀的跑了!咱得去庙里烧高香!”
戚愣子自己也懵了。他那半个多月的浑浑噩噩,那些关于白脸尸体的噩梦,瞬间找到了现实的出口。他不再怕什么“水鬼”了,他开始害怕“人”。他想起刘瘤子那张平时总是堆着讨好笑容的脸,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他终于明白,那天在河里,那双“盯”着他的,不是鬼眼,而是一双充满了怨恨和不甘的人眼。
而村东头的刘三奶,则陷入了沉默。
她把自己关在院子里,一整天没出门。有胆大的村民想去找她问个究竟,毕竟,她可是“打跑了水鬼”的神人,现在“水鬼”变成了刘瘤子,她总得有个说法。
可敲了半天门,里面只有那只黑猫“喵呜”的叫声。
刘三奶坐在她的太师椅上,手里那根柳木拐杖,第一次显得有些无力。她知道,自己这次“输”了。她赢了村民的敬畏,赢了香火和供奉,却输给了太阳底下的真相。她的“神迹”,在冰冷的人性之恶面前,成了一个笑话。
她不恨揭开真相的林福来和吴老虎,她只是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她发现自己穷尽一生所维系的“规矩”和“道”,在赤裸裸的“恶”面前,是如此不堪一击。她能叫回被“吓”丢的魂,却叫不回一颗被贫穷和怨恨扭曲了的心。
傍晚,林福来和吴老虎一起走在村里。
他们成了新的焦点。村民们看他们的眼神,复杂极了。有敬佩,有好奇,但更多的是一种若有若无的疏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