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盆村的人情法则是:你可以比我强,可以比我有钱,但你不能比我“聪明”太多,尤其不能揭开大家都不愿面对的盖子。林福来和吴老虎,恰恰就当了那个掀盖子的人。他们把一桩可以被归结于“鬼神”的恐怖事件,硬生生拉回到了“人间”,这让很多人感到不适。
因为鬼神可以敬而远之,但人心,防不胜防。
“福来,你看他们那眼神,”吴老虎有些不爽地低声说,“好像咱们才是怪物一样。”
林福来摇了摇头,他比吴老虎更懂这种眼神背后的含义。“他们不是怕我们,是怕我们让他们看到了自己不想看的东西。”
“什么东西?”
“害怕,”林福来轻声说,“害怕自己身边就藏着刘瘤子,甚至……害怕自己有朝一日,也可能变成刘瘤子。”
这句话,让吴老虎沉默了。他想起刘瘤子被淘汰出瓦器厂时的不甘,想起他被左向阳的“正规军”抢走生意时的落魄。他忽然发现,刘瘤子的堕落轨迹,清晰得可怕。那不是一瞬间的恶念,而是一步步被生活、被时代、被自己的“差不多”哲学推向的深渊。
最讽刺的是,当晚,瓦器厂的生意电话就来了。一个邻县的经销商,听说瓦盆村出了这么一档子事,特地打电话来追加了一大批缸的订单。
“现在谁还敢去河里洗澡啊?家家户户都得备个大水缸!吴老板,你这商机抓得准啊!”
吴老虎挂了电话,脸上却没有丝毫喜悦。他看着手里的“大哥大”,竟然觉得这玩意儿有点烫手。他赢了生意,却是靠着一桩悲剧和一个孩子的死。这种感觉,让他很不是滋味。
而林福来,则去了邬奶奶家。
老太太的院门虚掩着。他推门进去,看见邬奶奶正坐在槐树下,手里拿着一把剪刀,在修剪一盆花的枝叶。那只黑猫,依旧趴在她脚边。
“奶奶。”林福来轻声叫道。
邬奶奶抬起头,看了他一眼,指了指对面的小板凳。“坐吧。知道你会来。”
“奶奶,我……”林福来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你做得对。”邬奶奶先开了口,她的声音很平静,“太阳底下的鬼,总比藏在心里的鬼好对付。把它揪出来了,村子才能真正安生。”
她放下剪刀,拿起旱烟杆。“可是啊,福来,揪出一个刘瘤子容易,可村里人心里,那些因为穷、因为嫉妒、因为跟不上趟儿生出来的‘瘤子’,你能都揪出来吗?”
林福来沉默了。他不能。
“刘瘤子是走了歪路,可把他逼上那条路的,除了他自己,就没别的东西了吗?”邬奶奶悠悠地问。
这个问题,福来没想过。他想起刘瘤子在厂里格格不入的样子,想起他修不好拖拉机时村民们嘲笑的眼神,想起他收破烂时那卑微佝偻的背影。
他忽然明白,村民们之所以那么急于将刘瘤子塑造成一个天生的恶魔,不仅仅是为了撇清关系,更是为了逃避更深层的拷问:在这场悲剧中,除了凶手,难道就没有别人,需要为此承担点什么吗?
“孩子,”邬奶奶看着他,眼神里有赞许,也有怜悯,“你有一颗追问到底的心,这是好事。但你也要知道,这世上的事,不是找到了凶手,就画上了句号。刘瘤子被抓走了,可他留下的那道疤,会一直在村里人心里。往后啊,邻里之间,怕是得多一道看不见的墙了。”
说完,她不再言语,只是拿起剪刀,继续专注地修剪着她的花。
林福来坐在那里,看着夕阳一点点落下,将整个瓦盆村染成一片复杂的橘红色。他知道,邬奶奶说的是对的。
刘瘤子这块巨石激起的涟漪,才刚刚开始扩散。它冲垮了人们对“水鬼”的迷信,也冲垮了邻里间最后一层虚伪的信任。从此以后,瓦盆村的夜,或许不再闹鬼,但人心里的鬼,却可能更多了。
太阳底下,再无新鲜事。可太阳底下,也再无一处能藏匿鬼魂。
这或许就是真相的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