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柜盖子被掀开,一股不太妙的味道扑出来——甜腻里夹着一股怪酸,跟教室里忘了半个月的牛奶类似。
冰柜里一半是冰棒,一半是融成冰水又重新结了一层不均匀的冰渣的白糊糊。
苏小杏妈一边用手抹汗,一边骂:“这破玩意儿,又坏!上次修好了才过多久?厂家的保修就是坑爹。”
“要不,再找人修修?”苏父站在旁边,抽着烟,脸上皱纹挤成一堆,“这几箱货,扔了多可惜。”
苏母翻他白眼:“修修修,你知道修一次要多少钱吗?你知道这几个月赔了多少吗?”
她说着,目光顺势扫到我身上,原本冲丈夫的火气突然按住了一点,硬生生扯出笑:“宴子来了啊,来,拿根没坏的吃。”
她从最上层翻了根看起来还完好的递给我:“你吃,怪味儿还行吧?”
我接过来,舌头贴在包装纸上,隐约闻到一股说不清的香精味。
“行。”我硬着头皮说,“挺好的。”
苏小杏在一边看着,眼里那种“知道你在撒谎”的表情特别明显。
她妈叹了口气,半开玩笑半真地来一句:“宴子,你运气这么好,要不把我们家这点背运也顺带带走得了。”
这话一出口,屋里顿时安静了一秒。
苏父咳嗽一声:“瞎说啥呢。”
苏母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忙笑着打圆场:“说着玩的,说着玩的,小孩子听不得这些。”
我嘴里的冰棒突然变得特别难吃。
我咬了一口,冰凉从牙缝钻进去,脑门却有点发涨。
——要真是我带走的呢?
脑子里刚冒出这想法,另一个声音又跳出来:
“别想那么多。冰柜质量不好、停电、天气,这都是现实问题。跟你有啥关系?”
我把后一个声音抓住不放,像抓住一块漂在水面的木板。
3
晚饭后,天还没黑透,村里大喇叭突然响了。
“各位村民注意,各位村民注意——晚上七点,祠堂开会,讨论近期安全问题和村里发展,请各家至少出一人参加,不要缺席。”
喇叭一遍遍循环,声音有点破音,听久了头皮发麻。
我妈放下碗,嘟囔:“又开会,天天开会。”
我爸一边剔牙一边站起来:“我去。”
“你去你就闭少点嘴。”我妈瞪他,“别又给我惹事。”
“我能惹啥事。”我爸不服气,“我说的也是实话,这几年确实怪,老王他们那边搞得乌烟瘴气的。”
我坐在凳子上啃馒头,耳朵却竖得比谁都高。
会开在祠堂,祠堂里有分运碗——虽然那东西现在被老桌布盖得严严实实,我还记得。
我妈瞪了我一眼:“小孩子别乱跑,乖乖在家写作业。”
“我作业早写完了。”我下意识顶嘴。
“那你在家看书。”
“我可以去帮村里搬凳子。”
我爸看着我,突然笑了一下:“行,让他去,反正我们家也就你一根独苗,多听听大人说话,以后好接班。”
“接什么班?”我妈不乐意,“接你天天吹牛的班啊?”
我爸没搭茬,拍了拍我肩膀:“走,跟我去看看你爷爷以前最常坐的那条凳子。”
祠堂外已经摆了好几排木凳,村里人三三两两往这边走,男人抽烟,女人拎着小板凳,顺手把娃也带上。
我跟着我爸挤进人群,闻到一股混合味——汗味、烟味、潮湿木头味,还有香火味。
祠堂正中挂着祖宗牌位,老柳树被劈后的那块焦黑木头被人切了一截,竖在角落,像个被罚站的孩子。
王支书站在前头,拍了拍手:“都安静一下啊。”
他脸上挂着那种“事业单位开会专用”的严肃表情,嗓门不大,但有种压场子的劲儿。
“这几年,大家都看到了,咱古柳……不太太平。”
他顿了顿,像在斟酌形容词。
底下有人小声插:“那可不。”
“先是车祸,又是摔伤、工地事故,最近还有几家账上的事,镇里都找我谈话了。”王支书捏着喇叭,“以前人家一提古柳,说我们是‘福窝窝’,现在一提古柳,说我们是‘问题村’。”
“谁说的?哪个王八蛋说的?”有人在
全场哄笑了一下,又很快静下来。
“反正上面就是这么定的。”王支书叹气,“你们觉得丢不丢人?”
“丢。”有人应。
“那我们不能光丢脸不想办法。”他说着换了个语气,“镇里让我们排查安全隐患,这个肯定要做。另一个呢——”
他顿了一下,眼神在祠堂里那圈老头之间扫了一圈。
“另一个,就是……听听村里老人的意见,看是不是该请个懂行的来看看风水。”
这话一说出口,像扔进油锅的水。
底下一下炸开:
“我早就说了要请人看!”
“看啥风水,都是迷信。”
“你可别说迷信,当年你家盖房子还不是请了人……”
我站在人堆里,心脏不由自主提了一下。
“以前看风水的,不就是林老吗?”有人提到我爷爷。
“林老走了啊。”另一人叹气,“他家现在谁懂?”
几道目光不约而同地往我这边扫,我恨不得缩成一颗花生米。
我爸干笑两声:“我不懂,我只会种田。”
王支书咳嗽一声,打断大家的视线:“所以,我是建议——请外面正规的地师来看看,别给人说我们封建。这事我去跟镇里打报告。”
有人问:“那得花钱吧?”
“花点钱总比一直出事强。”王支书撇嘴,“我跟你们说句实话——上面对我们已经不耐烦了。前几年奖励我们‘先进村’,今年要是再出事,说不定把牌子砸下来。”
“那不就是砸我们饭碗。”
“谁愿意让自己家孩子背上‘问题村’的户口?”
大人们七嘴八舌。
我站在人群里,脑子里突然浮出一个荒唐的画面——
要是真请来个什么地师,看了一圈之后,说:“问题不在地,在人”,然后手一指,指到我头上。
我打了个冷战。
就在这时,祠堂后侧有人轻轻咳了一声。
声音不大,却穿过人群噪音,直直钻进我耳朵。
我回头看去,昏黄灯光下,角落里坐着一个人。
他穿着一件洗到发白的军大衣,头发乱糟糟的,腿上搭着一本看不清封面的破书,低头抽烟,烟头忽明忽暗。
有人小声说:“那不是你二舅吗?怎么也来了?”
我怔在那儿——
我妈的那个“疯二哥”,居然坐在祠堂里,抬眼看我的时候,眼神一点都不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