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顺着他手指看去,只能看到院子外面那一片热气腾腾的田地,再远一点是被劈秃的老柳树,黄昏光线下看起来像一个被剃了半边头的老人。
“你放心。”罗半仙似乎看出我紧张,“现在他们只是围着看戏,还没要命。”
“那什么时候要命?”我没忍住问得更直白。
“等他们觉得你欠得太多,你又不肯还的时候。”
他把这句话说得跟“等雨下大一点就得收衣服”一样平常。
我张了张嘴,一时不知道该找啥理由反驳。
“老罗,你少吓小孩。”旁边终于有人听不下去,“现在是喜事,你讲这些不吉利的干嘛?”
“喜事怎么就不能讲实话了?”罗半仙抬眼,“你们天天说‘福窝窝福窝窝’,这几年还觉得自己是窝吗?”
“那也比问题村好听。”有人不服。
“你们现在是——”他抬起酒杯,在空气里比了比,“福漏漏。”
“啥玩意儿?”大家一愣。
“福漏了。”罗半仙认真解释,“这窝底下有窟窿,福都漏出去了一半,还使劲往里装。装一个漏一个,最后剩啥?剩一肚子气。”
桌上几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先是被他绕得懵了一会儿,然后有人“噗”地笑出来:“福漏漏,好,改天在村口立块牌子——‘欢迎来到古柳福漏漏’。”
笑声里带着点阴阳怪气。
“你别真立,真立了上面又要说你们搞封建。”罗半仙说完,仰头把那杯“被排骨汤稀释过的酒”一饮而尽,咂咂嘴,“这酒都被你们搞得没味了。”
我趁他低头的空档,小声问:“那……能不能把那窟窿补上?”
“补是能补。”他弹了弹杯子,“得慢慢来。先别再往里乱倒。”
“乱倒?”
“你天天这么胡乱拿福气用,不叫乱倒?”
“我又没拿。”我急了,“我啥都没干,它自己过来的。”
他看着我,表情古怪:“你要把这句话给梦里那帮人听听,看看他们信不信。”
我哑口无言。
这时院子里有人喊:“来来来,敬老罗一杯,他又开始说他那一套了!”
一群人起哄,把话题带走了。
罗半仙被拖着喝酒,我趁乱端着空盆溜到后院。
后院有一小块荒地,长着一排种不出东西的矮树,旁边堆着几口破缸,缸帮上爬满青苔。
我坐在破缸边缘,上身往后一仰,看着天空发呆。
天已经擦黑,村口那盏新装的路灯刚亮。
昏黄的一团光,孤零零挂在电线杆上,下头飘着一圈小飞虫。
我突然有点担心那盏灯——
不是怕它坏,是怕有一天,它忽然灭了,路上什么都看不见。
“你在这儿干嘛?”
苏小杏的声音从后面响起。
她穿着一件油点点的围裙,手里还拿着抹布,脸上新添了两点菜汤印。
“歇着。”我说。
“偷懒。”她纠正,“我妈说了,你今天就端了一盆排骨,其他时间都在晃悠。”
“那一盆很重的。”
“切。”
她抬头看了一眼路灯:“你盯着灯看啥?想考试也这么亮?”
“你家卖不出去的冰棒,要不要挂那儿当路标。”我没话找话。
“挂你头上更合适。”她哼,“你现在走哪里都亮,福星。”
说“福星”两个字的时候,她语气里那点酸涩几乎是写脸上的。
我心里一紧,想起二舅那句“你欠着”,又想起罗半仙那句“福漏漏”。
“古柳福窝窝,以后可能要改名了。”我说。
“改啥?”她随口接。
“改叫古柳福……”我本来想说“福漏漏”,但莫名觉得太扎心,就改口:“古柳福打折。”
苏小杏没忍住笑喷:“福打折是啥鬼?”
“就是运气打折,八折、七折、五折往下扣。”我胡扯,“你看,现在一件事要倒霉不会全倒,先坏一点冰柜,再坏一点收成。”
她笑着笑着,又收了笑:“那你呢?你打几折?”
“我?”我想了一下,“我可能是‘福溢出’,溢出来的部分往外漏。”
这话说完,我自己都觉得不对劲——跟给自己洗白似的。
苏小杏盯着我看了两秒:“你知道你最近说话特别讨厌吗?”
“哪儿讨厌?”
“你以前被说晦气的时候,一脸不服,现在被叫福星了,又开始说自己不配。”
她扔了块小石头,砸在地上,“你到底想当啥?”
我被问住了。
“当个正常人吧。”我憋了半天,挤出一句不太有笑点的话。
“那你先别当灯。”她撇嘴,“灯太亮,别人眼睛疼。”
她说完,自顾自回去端菜了,只留我一个人继续看灯。
路灯那一圈飞虫越聚越多,有的撞在灯罩上弹开,有的干脆贴在上面一动不动。
我突然觉得有点恶心,又有点同情。
——你说它们是自己往上飞的,还是被光骗过去的?
这个问题在我脑子里盘了一圈,最后落在一个更扎心的方向:
——那我呢?
我到底是“被碗选中的”,还是就是那个“手贱”的?
2
回家的路上,我拖着脚走得很慢。
老柳树下那块地被踩得光秃秃的,树干焦黑的那一截在月光下看起来更像伤口。
我站在树下,抬头看了一眼。
没光。
没有电影里那种“忽然亮起一道诡异的光圈”,也没有二舅说的“你头顶晃瞎人眼”的那种强光。
一切都安静得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我松了口气,又莫名有点失落——
要是真一点异象都没有,那是不是说明刚才那些话都是吓唬我的?
我正自我安慰,忽然听见后面有人咳嗽了一声。
不是二舅的嗓音,也不是罗半仙那种带酒气的。
“娃。”
我回头一看。
半夜的柳树下站着一个人,瘦高瘦高的,肩膀有点塌,手里拎着一只破旧布袋子。
借着月光,我认出那张脸——
镇上算命摊常坐在桥头的那个老道士。
他一般只在集市那几天出现,很少主动往村里跑。
今天不但跑来了,还站在我家柳树下。
“你这头上的光,”他眯着眼,慢悠悠说,“比我桥头那盏路灯还扎眼。”
——
然后呢?
我突然意识到:这已经是第三个“看得见的人”了。
而我,已经快装不下“这都是巧合”这句话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