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她这句“去看一眼”,语气里已经写满了“不耐烦”。
祠堂里早摆好了桌子和投影幕布,屏幕上停着第一页:
古柳村乡村振兴示范项目汇报
汇报人:古柳村村委会 \/ 项目顾问:林宴
看到自己名字,我下意识挺了挺背。
“梁总,您坐中间。”镇干部殷勤地把她往主位引。
她扫了一眼那个位置:“我就坐后面一点。”
她拉开一把普通折叠椅,在第二排坐下,把笔记本放腿上。
坐主位的是王支书和镇里来的领导,ppt 讲解的任务交给了一个年轻人。
小伙子显然准备了很久,声音铿锵有力:“我们的项目将从‘硬件改造’‘软件提升’‘品牌运营’三个维度入手,打造集——”
“停一下。”梁思曼举了举手。
小伙子愣住:“梁总,有什么需要补充的吗?”
“这个 ppt 不是你写的吧。”她问。
小伙子被堵住,有点慌:“我、我整理的……”
“整理。”她点点头,“那写的人呢?请他来讲。”
镇干部干笑:“这……我们是团队共同——”
“没关系。”梁思曼站起来,“那就换个讲法。
你们告诉我,去年村里一共卖出了多少斤土豆,平均毛利是多少,烂在地里的有多少?
这个问题,谁能现场回答?”
祠堂里一阵窸窣。
王支书眉头拧了一下:“梁总,这个具体数据,我们得回去查账——”
“你们不知道自己一年卖多少土豆,”她说,“却能写出‘品牌运营三步走’?
你们这不是搞项目,是搞文学创作。”
我险些笑出声。
镇干部脸色有点挂不住:“梁总,您说重了,我们也是第一次探索——”
“我没有说你们不努力。”梁思曼的语气依旧不急,“我只是说,你们努力的方向有点偏。
偏到让我忍不住想问一句——你们到底是想让我给你们投钱,还是想让我帮你们写检查材料。”
这句话,把“形式主义”四个字噎回了所有人口里。
我看着一屋子人,第一次真切感受到——
原来,这种等级的人说真话,是这么好看。
梁思曼随手把笔记本合上:“行了,别放 ppt 了。
我们换个方式。”
她目光在屋里扫了一圈,最后落到我身上:“林宴,你来讲。”
我:“……我?”
“对。”她点头,“我先问你几个问题,你当着大家答。
答得不好,我这次就当下乡旅游一趟,下次不来了。”
祠堂里“咚”地一声,是谁不小心撞翻了板凳。
王支书急急地说:“梁总,这孩子刚从城里回来,经验不足,有什么——”
“我看上的,就是他经验不足。”梁思曼说,“起码还没学会把真话都换成套话。”
所有人视线一起向我射过来。
我咽了口口水,站起来,感觉脚有点发飘。
系统在耳边冷静播报:
【当前“全村关注值”91】
【宿主请注意,本次发言将影响:
——村民对项目的信任度
——投资人对宿主的信任度
——上级对古柳的容忍度】
“闭嘴。”我在心里说,“你别比他们还吓人。”
梁思曼看着我:“第一个问题。
——你觉得,这个项目如果失败,最坏的结果是什么?”
她没问“如果成功多么光明”,直接问“失败”。
祠堂里安静得能听见有人吞口水的声音。
我深吸一口气:“最坏的结果,是村里再也没有人相信任何项目。”
我尽量让自己说得慢一点:“以前他们相信‘抓住厂子就翻身’,厂子跑了;
相信‘搞旅游就翻身’,游客没来几个,欠了一屁股账;
这次要是又搞砸了,他们以后连‘把地种好’都懒得认真。
因为他们会觉得——反正最后都会黄。”
有人低声叹气,那声叹气,在祠堂里滚了一圈。
梁思曼微微点头:“第二个问题。
——那你为什么还要推这个项目?你凭什么觉得自己不会再搞砸一次?”
这个“凭什么”,问得很扎。
我差点脱口而出“我有系统”,又生生咽回去。
我盯着祠堂门外那一截老柳树枝影,开口:“因为我比谁都清楚,古柳烂账有多烂。”
“那些欠下的情分、断掉的项目、砸掉的信誉——我家都沾上了。”
我笑了一下,“你要是看过村里那篇骂我的匿名帖子,你就知道,他们把我当‘罪魁祸首’。
这话难听,但也算半对。”
祠堂里有人轻轻“哼”了一声,不知道是认同还是不服。
“我以前出去上学、工作,有多顺,村里就有多不顺。”我说,“这笔账,总要有人认。
那我就认一点。
你说我搞砸,我跑不掉。
你说我搞成了,我也跑不掉。”
梁思曼笑了:“你这种认错方式我挺喜欢。”
她转身,对在场所有人说:“各位,这就是我今天想听的。
不是‘为了响应国家号召’,不是‘为了广大村民的幸福’,而是——
‘我知道自己欠了账,我要想办法还一点’。”
“这种话难听。”她耸肩,“但至少是真的。”
王支书开口:“梁总,宴子这孩子心是好的,就是说话不太会——”
“会不会说话不重要。”梁思曼打断,“重要的是,谁愿意在项目搞砸的时候站出来挨骂。”
她看回我:“第三个问题。
——你打算怎么做到,‘这一次不再是演戏’?”
我沉默了几秒。
“我打算把所有假动作都拆开来。”我说,“比如——
欢迎你来,我们可以挂横幅,但不铺滑的红毯;
做 ppt 可以,但前提是每一条数据都能在帐本里翻出来;
要拍视频可以,但我们先保证店里货是真的在卖,而不是摆给你看。”
“你要我做样板,我做不到。”我抬起头,“你要我带着他们把日子过得稍微像话一点,我可以试试。”
祠堂里,有人轻轻笑了一声,又很快压下去。
梁思曼终于把笔记本完全收起:“够了。今天就到这儿。”
“梁总?”镇干部懵了,“那合同、合作细节——”
“合同我会让法务拟。”她说,“但有一条我现在可以讲清楚。”
她把手插进裤袋,看向王支书,又看向我:“——以后关于古柳项目,无论是拿钱,还是挨骂,我只认两个主体。”
“一个,”她点了点祠堂的梁,“是古柳村自己。”
“另一个,”她的视线落在我身上,“是林宴。”
“镇里、县里要关注可以,要加条也行,但别想着改剧本。”
这话一出,祠堂里“嗡”地一下——
有人心里爽,有人脸上挂不住。
镇干部脸色明显僵了一下:“梁总,你这说得也太……”
“我投资项目,又不是投资简报。”梁思曼笑,“大家放心,我尊重流程,也会尊重你们的工作。
但我更尊重这村子的现实。
我不可能每来一次,就看一场新的舞台剧。”
她看向小杏:“你的小卖部,以后会是我们项目的结算点之一。
前提是——你别欠货款。”
“我欠你可以。”小杏反射性嘴硬,“我不欠供货商。”
“行,有骨气。”梁思曼笑出声,“你要是拖我账,我就天天站你店门口,给你直播讲财务报表。”
周甜忽然举手:“那我能不能来拍?”
“可以。”梁思曼说,“不过我得先看你的剪辑方案。”
这话一出口,她实际上已经给了周甜一个位置——“项目的半官方记录者”。
系统在耳边跳出新的提示:
【古柳村“外部信任值”+7】
【村源气运:34% → 36.5%】
【备注:
——一次高强度真话交流,
可抵三次刷墙。】
我忍不住在心里笑:“你这比喻还挺按时更新。”
【请注意——】系统补了一句,【当你把话说死,
——你就得开始做。】
我知道。
这回不是“说说就算了”的年代,也不是“拍完照片就结束”的项目。
祠堂门口,阳光照进来,打在那面“先进集体”匾额上,光斑晃得人眼睛疼。
我突然有一种很具体的感觉——
古柳这一回,可能真的要从“演给人看”,翻到“干给自己看”这一页了。
代价是,往后出事的时候,可能所有人都会先找我。
但没办法。
我自己把头伸出来,让人认我。
那以后挨打的时候,也只能先轮到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