窅冥帖
我总疑心窅冥是有触感的。不是冬夜被窝里的棉絮软,也不是盛夏井沿的青石板凉,是更幽微、更贴骨的触感,像浸在古井里三百年的银簪,你握在手里,只觉一片沉,沉里裹着说不清的湿——那是没被日光晒透的湿,没被风抽干的湿,是暮色刚漫过窗棂时,落在掌纹里的那缕湿。
去年霜降,我去了浙西的深山,不是为寻古寺的银杏,是为找一孔老窑。带路的是个七十来岁的山民,姓陈,手上满是老茧,指甲缝里嵌着永远洗不掉的窑灰。他说:“你要找的那座龙窑,早塌了半截,窑门被野草堵得严严实实,连耗子都不往里头钻。”我递给他一个热乎的烤红薯,说:“就是想看看,没被人碰过的窑膛,是什么模样。”老陈咬了口红薯,热气顺着嘴角冒出来,他说:“那地方啊,连日头都懒得多待,正午的光洒进去,都跟蒙了层纱似的。”
我们踩着松针往山里走,路是没修过的野路,脚下的石子总往鞋缝里钻。山越走越深,树越来越密,从一开始的马尾松,变成后来的楠木,枝叶层层叠叠,把天遮得只剩零星的光。老陈走在前头,手里拿着把柴刀,时不时砍断挡路的藤蔓,“唰唰”的声响在林子里飘得很远,又很快被更浓的静吞掉。走了约莫两个时辰,老陈突然停住脚,指了指前面:“到了。”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只看见一片齐腰高的芒草,黄灿灿的,风一吹就晃,像流动的金。老陈走过去,拨开芒草,露出半截黑褐色的窑壁,窑壁上满是裂纹,像老人脸上的褶皱,有些地方还沾着没烧透的陶片,灰扑扑的,一碰就掉渣。窑门半掩着,被一根枯木抵着,枯木上长着几朵白色的菌子,嫩得像能掐出水来。“小心点,里头黑,踩稳了。”老陈说着,从兜里掏出个手电筒,按下开关,光柱斜斜地照进窑膛,却只照到几米远,再往前,就是一片浓得化不开的黑。
我跟着老陈走进窑膛,脚下的土是软的,踩上去“沙沙”响,像是碎陶片在底下硌着。窑膛很窄,只能容一个人侧着身走,头顶的窑顶很低,我得微微低着头,才不至于碰到那些悬着的土块。空气里满是土腥味,还混着一丝说不清的涩,像刚从地下挖出来的老陶,带着股子沉年的闷。老陈的手电筒光柱在前面晃,照到墙上的窑汗,亮晶晶的,像凝结的眼泪。“你看这些窑汗,是以前烧窑时,水汽凝在墙上的,几百年了,还没干。”老陈的声音在窑膛里转了个圈,带着点回音,听起来格外远。
我伸手摸了摸窑壁,土是凉的,还带着点潮,指尖蹭过那些细小的裂纹,能感觉到里面藏着的湿。再往里走,光线更暗了,手电筒的光只能照亮脚下的一小块地方,四周的黑像潮水似的涌过来,裹着我的胳膊,我的腰,连呼吸都觉得沉。突然,我的脚踢到了个东西,“哐当”一声,在寂静的窑膛里格外响。老陈赶紧把光柱照过去,是个破了口的陶罐,罐身黑黢黢的,上面隐约能看见几道简单的纹路,像随手画的波浪。“这是以前烧废的坯子,没人要,就扔在里头了。”老陈蹲下来,摸了摸陶罐的口沿,“你看这釉色,还没烧匀呢,当时肯定是火候没掌握好。”
我也蹲下来,借着微弱的光看着那个陶罐,罐底积着一层薄薄的土,土上长着几根细细的菌丝,白得像棉线。我想起书里写的窅冥,说“窅然深远,冥然幽晦”,原来窅冥就是这样的——是窑膛里化不开的黑,是陶罐上没烧匀的釉,是墙缝里藏着的湿,是连光都穿不透的沉。我们在窑膛里待了约莫一个钟头,出来的时候,太阳已经偏西了,林子里的光变成了暖黄色,照在身上,却还是觉得冷,像是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凉。老陈说:“这老窑里头啊,藏着太多老日子了,那些日子都沉得很,压在里头,连风都吹不动。”
从浙西回来后,我总爱往老房子里钻。有次在苏州的巷子里,看见一座紧闭着门的宅院,门楣上的砖雕已经模糊了,门上的铜环生着绿锈,看起来很久没人住了。我绕着宅院走了一圈,发现后院的墙有个缺口,刚好能容一个人钻进去。我犹豫了一下,还是钻了进去。院子里长满了杂草,齐到膝盖,墙角的石榴树已经枯死了,枝桠歪歪扭扭地指向天空,像一双双干枯的手。正屋的门虚掩着,我推开门,一股霉味扑面而来,呛得我忍不住咳嗽。
屋里的家具都蒙着一层厚厚的灰,一张八仙桌放在屋子中间,桌面上有几道深深的划痕,像是被什么东西砸过。桌子旁边是两把太师椅,椅背上的红漆已经剥落,露出里面的木头,颜色发黑。墙角放着一个旧衣柜,柜门开着一条缝,我走过去,轻轻拉开柜门,里面挂着几件旧衣裳,都是绸缎的,却已经发黄发脆,一碰就掉渣。衣柜的底层,放着一个木匣子,我打开匣子,里面是几张泛黄的照片,照片上的人穿着旗袍和长衫,笑得很温柔,背景是院子里的石榴树,那时候的石榴树还枝繁叶茂,开着满树的红花。
我坐在满是灰尘的太师椅上,看着那些照片,阳光从窗棂的缝隙里照进来,落在照片上,形成一道道光柱,光柱里满是飞舞的尘埃。我突然觉得,这屋子也是窅冥的一部分——是蒙在家具上的灰,是发脆的旧衣裳,是照片里褪色的笑容,是连阳光都照不透的沉。我在屋里待了很久,直到太阳落山,暮色漫进屋子,把那些家具、衣裳、照片都染成了灰黑色,我才悄悄地钻出去,轻轻合上了后院的缺口。
今年清明,我去了一趟江南的水乡,不是为看杏花春雨,是为找一条老河。客栈的老板是个年轻姑娘,姓苏,说话带着软乎乎的吴侬软语。她说:“我们这儿有条河,叫‘哑河’,很少有人去,河面上总飘着雾,连船都不敢往那儿划。”我问她:“为什么叫哑河啊?”苏姑娘端给我一杯碧螺春,茶香袅袅,她说:“因为那条河太静了,连水声都没有,像个哑巴似的。”
第二天一早,我跟着苏姑娘去哑河。我们沿着田埂走,路边的油菜花正开得旺,黄灿灿的,像铺了一地的金子。走了约莫半个钟头,就听见一阵极轻的“沙沙”声,苏姑娘说:“到了。”我往前一看,一条河横在眼前,河面很宽,水是深绿色的,像一块巨大的翡翠。河面上飘着一层薄薄的雾,白蒙蒙的,把对岸的芦苇都遮得模糊不清。没有船,没有鸟,连风吹过的声音都没有,只有雾在慢慢地飘,像慢镜头里的画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