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漠记
我总觉冥漠该是有温度的。不是深冬冻裂的冰面那样的寒,也不是盛夏正午石板路那样的烫,是更沉敛、更贴骨的温,像埋在松针堆里百年的陶瓮,你抱在怀里,只触到一片凉,凉里裹着说不清的暖——那是没被朔风抽干的暖,没被烈日晒透的暖,是暮色刚漫过松林时,落在衣襟上的那缕暖。
去年立冬,我去了川北的深林,不是为寻红枫染岭的盛景,是为找一间废弃的护林人木屋。领路的是个六十来岁的老林工,姓赵,手上满是树皮划痕,裤脚总沾着松脂,说话时带着松针的清苦气。他说:“你要找的那间木屋,早空了二十年,屋顶漏了半边,连松鼠都不愿在梁上搭窝。”我递他一壶刚煮好的玉米糊,搪瓷壶烫得他指尖发红,他接过去捂在手里,说:“那地方啊,连日光都懒得钻进去,正午的光穿过松枝,都跟筛了层灰似的,落不到屋前的石阶上。”
我们踩着松针往林子里走,路是被野兽踩出的窄径,松针厚得能没过脚踝,每走一步都要陷下去半寸,脚下偶尔传来枯枝断裂的“咔嚓”声,在寂静的林子里飘得很远,又很快被更浓的静吞掉。林越走越深,树越来越密,从一开始的落叶松,变成后来的冷杉,枝桠层层叠叠,把天遮得只剩零星的光,像撒在黑布上的碎银。走了约莫三个时辰,老赵突然停住脚,指着前面雾里的影子:“到了。”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望过去,只看见半截发黑的木墙,藏在茫茫的松林里,像浸在墨里的木片。老赵走过去,用脚踢开门口的枯枝,露出被腐叶埋住的木门,门板上的漆早掉光了,只剩几道深深的划痕,像是被熊爪挠过,门轴上长着层淡绿的霉,一碰就掉渣。“小心门槛,底下空了,别踩塌了。”老赵说着,推了推木门,“吱呀”一声响在林子里荡开,又很快被松涛吞掉。
我跟着他走进木屋,屋里黑得很,只有屋顶破洞漏进的几缕光,照在积灰的木桌上。木桌是粗木拼的,桌角缺了一块,上面摆着个缺口的粗瓷碗,碗里积着半碗松针,像盛着一碗碎绿。空气里满是松脂的陈味,还混着点霉味,像被遗忘的旧帕子,裹着经年的潮。老赵从兜里掏出个煤油灯,擦了擦灯芯点燃,昏黄的光在屋里晃了晃,照亮了墙角的木床,床板是裂的,上面铺着层发霉的稻草,像一堆揉碎的黄纸。“你看这床,以前老王就睡在这儿,冬天冷,他总把松针铺厚点,说比棉被还暖。”老赵的声音在屋里转了圈,带着回音,听起来格外远。
我伸手摸了摸木桌,木头是凉的,还带着点潮,指尖蹭过桌角的缺口,能感觉到粗糙的木纹,像老人手上的皱纹。拉开桌下的抽屉,里面装着些干枯的野果,颜色发暗,一碰就碎成渣,散出淡淡的涩味。再往里走,光线更暗了,煤油灯的光只能照亮脚下的一小块地方,四周的黑像棉絮似的涌过来,裹着我的胳膊,我的腰,连呼吸都觉得沉。突然,我的脚踢到了个东西,“当啷”一声,在寂静的木屋里格外响。老赵赶紧把灯举过来,是个铁皮水壶,壶身锈得发黑,壶盖早没了踪影,壶嘴弯了个角度,像是被人踩过。“这是老王的水壶,以前他巡山总带着,后来走的时候忘了拿。”老赵蹲下来,摸了摸水壶的表面,“你看这锈,是常年装热水泡出来的,以前他总说,这壶装的水比山泉还甜。”
我也蹲下来,借着微弱的光看着那个水壶,壶底积着一层薄灰,灰里掺着点松针,像撒了把碎绿。我想起书里写的冥漠,说“冥然无声,漠而无形”,原来冥漠就是这样的——是木屋里化不开的黑,是水壶上没磨掉的锈,是抽屉里藏着的涩,是连光都照不透的沉。我们在屋里待了约莫一个钟头,出来的时候,天已经阴了,风裹着松针吹过来,带着点冷。老赵说:“这木屋里头啊,藏着太多老日子了,那些日子都沉得很,压在里头,连风都吹不动。”
从川北回来后,我总爱往旧祠堂里钻。有次在皖南的古村,看见一座紧闭着门的祠堂,门楣上的“赵氏宗祠”匾额已经发黑,上面的漆皮卷着边,像老人翻卷的嘴唇,门上的铜环生着绿锈,轻轻一碰就“哗啦”响。我绕着祠堂走了一圈,发现侧门虚掩着,有条缝,刚好能容一个人钻进去。我犹豫了一下,还是钻了进去。
院子里长满了杂草,齐到膝盖,墙角的桂花树已经枯死了,枝桠歪歪扭扭地指向天空,像一双双干枯的手。正厅的门开着条缝,我推开门,一股霉味扑面而来,呛得我忍不住咳嗽。厅里的梁柱上缠着蛛网,像挂着层灰纱,供桌上的牌位倒了大半,有的摔在地上,裂成了两半,牌位上的字被霉斑啃得模糊,只剩零星的笔画,像撒在木头上的墨点。
墙角放着个旧供桌,桌面上的漆早掉光了,露出里面的木头,颜色发黑,上面摆着个缺口的香炉,炉里积着厚厚的香灰,香灰里插着几根没烧完的香,已经发黑,一碰就断。我坐在供桌旁的石阶上,看着那些倒在地上的牌位,阳光从窗棂的缝隙里照进来,落在牌位上,形成一道道光柱,光柱里满是飞舞的尘埃。我突然觉得,这祠堂也是冥漠的一部分——是缠在梁柱上的蛛网,是倒在地上的牌位,是香炉里的香灰,是连阳光都照不透的沉。我在祠堂里待了很久,直到太阳落山,暮色漫进厅里,把那些梁柱、牌位、香炉都染成了灰黑色,我才悄悄地钻出去,轻轻合上了侧门。
今年清明,我去了浙东的水乡,不是为看乌篷摇波的景致,是为找一条废弃的古运河支流。船娘是个五十来岁的女人,姓周,手上满是船桨磨出的老茧,说话带着水乡的软绵音。她说:“你要找的那条支流,早淤了三十年,水面长了半尺厚的浮萍,连鸬鹚都不愿往那儿扎猛子。”我问她:“为什么会淤呢?”周大姐递给我一杯绿茶,茶香袅袅,她说:“以前这河通着商船,后来航道改了,没人管了,淤泥就慢慢堆起来,连水都快看不见了。”
第二天一早,周大姐摇着乌篷船带我去那条支流。船在主运河里走,两边的白墙黑瓦慢慢往后退,岸边的杨柳刚发芽,绿得像翡翠,柳叶垂在水面上,轻轻划过船帮,留下一道淡淡的痕。走了约莫一个钟头,周大姐把船拐进一条窄窄的水道,说:“到了。”我往前一看,水面上满是绿色的浮萍,像铺了层绿毯,连水的影子都看不见,岸边的芦苇长得比人还高,风一吹就晃,像绿色的墙。
“你看,这浮萍厚得能站人,以前我小时候,还在上面踩过,现在不敢了,底下全是淤泥,怕陷进去。”周大姐用船桨拨了拨浮萍,露出慢慢消失,没一会儿又被浮萍盖住。我蹲在船边,摸了摸浮萍,叶子是凉的,还带着点滑,像抹了层油。“这河里以前有鱼,现在没了,淤泥太厚,鱼没法活。”周大姐说,“以前有个老头,天天在这儿钓鱼,后来河淤了,他就再也没来过,听说去年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