浑茫记
我总觉浑茫该是有肌理的。不是老陶上斑驳的釉纹,也不是古绢上断裂的织纹,是更混沌、更裹身的肌理,像浸在黄河故道里千年的河泥,你捧在掌心,只触到一片软,软里裹着说不清的浊——那是没被日光晒透的浊,没被清风滤净的浊,是暮色刚漫过滩涂时,粘在指缝间的那缕浊。
去年大寒,我去了晋北的黄河滩,不是为寻冰棱覆岸的奇景,是为找一处废弃的古渡口。领路的是个六十来岁的老船工,姓王,手上满是河泥冻裂的口子,裤脚总沾着冰碴,说话时带着河风的凛冽气。他说:“你要找的那处‘老鸹渡’,早废了三十年,码头的青石被冲得只剩半截,连水鸟都不愿在石缝里搭窝。”我递他一壶刚温好的小米粥,锡壶烫得他指尖发红,他接过去捂在怀里,说:“那地方啊,连日光都照不亮,正午的光落在河面上,都跟融了层墨似的,透不到水底的淤沙。”
我们踩着冻硬的河泥往滩涂深处走,路是被河水冲出来的浅沟,冰碴子硌得鞋底发响,每走一步都要攥紧拳头稳住身子,脚下偶尔传来冰面断裂的“咔嚓”声,在空旷的滩涂上飘得很远,又很快被更浓的风吞掉。滩涂越走越阔,盐碱地从一开始的白霜似的薄,变成后来的厚壳似的硬,裂开的纹路像老人脸上的褶皱,把天和地割得七零八落。走了约莫三个时辰,老王突然停住脚,指着前面雾里的影子:“到了。”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望过去,只看见半截发黑的青石码头,藏在茫茫的黄河边,像浸在浑水里的骨头。老王走过去,用脚踢开码头上的冰碴,露出被河泥裹住的石阶,石阶上的凿痕早被磨平,只剩几道浅浅的印子,像是被岁月啃过,石缝里结着层淡蓝的冰,一碰就碎成渣。“小心脚下,冰底下是空的,别踩漏了。”老王说着,扶了扶码头边的断柱,“这柱子以前是拴船用的,你看上面的绳痕,还能摸着点糙劲儿。”
我跟着他走到码头边,往下看,黄河水是浑黄的,像掺了泥的粥,浪头拍在石阶上,溅起的水花落在手上,凉得刺骨,很快就结成了小冰粒。空气里满是河泥的腥气,还混着点盐碱的涩味,像被遗忘的旧渔网,裹着经年的潮。老王从兜里掏出个铁皮烟盒,摸出根烟点燃,烟圈在风里很快散掉,像被浑茫吸走的棉絮。“你看这河水,天天都这么浑,我爹说,这里面裹着的都是老日子,沉在底下,永远都清不了。”老王的声音很粗,像被河风磨过,“我小时候,总坐在这码头上,看爹划着木船去对岸,船影在浑水里晃啊晃,半天都到不了头。”
我没说话,只是盯着河水看,看久了,觉得河水在慢慢往上涌,把码头都裹在里面,连呼吸都带着浑黄。风从河面上吹过,带着“呼呼”的响,远处的水鸟在雾里飞,翅膀展开,像一片黑纸,慢慢划过浑茫的天。突然,我看见一块浮冰从上游飘过来,打着转儿往码头撞,“咚”的一声,碎成几块,很快就被浑水吞掉,没了踪影。“这冰啊,每年都有,漂到这儿就碎了,跟从来没存在过似的。”老王笑着说,烟蒂在手里捏成了灰,“黄河里的东西,不管是船还是冰,都留不住。”
我们在码头待了约莫两个钟头,太阳往西斜了些,天的颜色变成了淡灰,像掺了点土的颜料。老王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冰碴,说:“该回去了,晚了河风能把人吹透。”我也站起来,回头看了眼那处码头,风还在吹,水还是那么浑,像从没变过。走的时候,我把一块碎瓷片埋在码头上的盐碱地里,想着下次来,还能找到这个地方,还能再站在这里,看浑茫把码头裹在里面。
从晋北黄河滩回来后,我总爱往荒的地方去。有次在陕北的黄土高坡,我找到一道废弃的土窑,窑口被黄土埋了半截,只露出个黑黢黢的洞口,像老人豁了牙的嘴。窑口旁边的老槐树早就枯死了,枝桠歪歪扭扭地指向天,树皮皲裂得像干涸的河床。
我蹲在窑口边,往里面看,黑得什么都看不见,只有一股土腥味从里面飘出来,带着点潮。有个放羊的老汉路过,手里拿着根羊鞭,赶着几只瘦羊,看见我蹲在窑口,就停下来,说:“后生,这窑可别进去,里面塌了半截,小心埋在里面。”我问老汉:“这窑以前住过人吗?”老汉坐在地上,掏出旱烟袋点燃,说:“以前住过个老光棍,十年前走了,就没人管了,黄土慢慢就埋上来了。”
老汉说,老光棍以前靠种几亩薄田过活,农闲时就坐在窑口的槐树下,抽着旱烟看坡下的沟,一看就是一下午。后来田被黄土冲了,老光棍就走了,没人知道去了哪里,只留下这空窑,慢慢被黄土吞掉。我坐在窑口边,听老汉讲故事,风从坡上吹过,带着黄土的腥气,远处的夕阳把黄土坡染成了橙红,像给坡铺了层血。我突然觉得,这土窑也是浑茫的一部分——是埋住窑口的黄土,是枯死的老槐树,是老汉嘴里的老光棍,是连声音都没了的静。我在窑口待了很久,直到太阳落山,暮色漫过黄土坡,把那些土窑、老槐树、老汉的影子都染成了灰黑色,我才跟老汉道别,慢慢离开。
今年谷雨,我去了豫东的沙荒,不是为看沙柳抽芽的景致,是为找一片废弃的古战场。向导是个五十来岁的农民,姓刘,手上满是沙子磨出的老茧,身上总沾着沙粒,说话时带着沙子的干燥气。他说:“你要找的那片‘落马坡’,早荒了五十年,沙子埋了半截的兵器,连考古队都来过两回,没挖出啥像样的东西。”我问他:“为什么叫落马坡啊?”刘大哥递给我一碗凉茶,瓷碗凉得手发麻,他说:“以前这儿打过仗,人死得多,马也死得多,坡上到处都是马的骨头,后来沙子盖了,就只剩个名儿了。”
第二天一早,我跟着刘大哥往沙荒深处走。路是被风沙吹出来的沙丘,每走一步都要陷下去半寸,鞋里灌满了沙子,磨得脚底发疼。沙荒里的风很大,吹得沙子打在脸上,像细针扎,远处的沙柳在风里晃,像一个个瘦骨嶙峋的人。走了约莫两个钟头,刘大哥突然停住脚,说:“到了。”我往前一看,一片沙丘连绵着,沙地上偶尔露出半截生锈的兵器,是马刀的刀柄,是箭头的尖,像从沙子里伸出来的骨头。
“你看那片沙丘,底下埋的都是人骨头,以前下雨冲开沙子,还能看见 skull(头骨),后来又被沙子盖了。”刘大哥指着前面的沙丘说,“我小时候,常来这儿捡箭头,拿回家当玩意儿,我爹总骂我,说这地方邪性,不让我来。”
我蹲下来,摸了摸沙地上露出的马刀刀柄,铁是凉的,还带着点锈,指尖蹭过锈迹,能感觉到粗糙的纹路。风从沙荒里吹过,带着“呜呜”的响,像鬼哭,远处的沙柳在风里叫,声音很轻,像怕惊到什么。我想起晋北的黄河码头,想起陕北的土窑,突然觉得,浑茫就是这片沙荒——是连绵的沙丘,是生锈的兵器,是埋在底下的骨头,是连声音都变了调的风。它不管外面的世界多热闹,不管庄稼多绿,不管人来人往多匆忙,就只是安安静静地待在那儿,像一个被遗忘的噩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