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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0章 虚廓记(1 / 2)

虚廓记

我总觉虚廓该是有气息的。不是深谷里飘来的草木气,也不是古寺里萦绕的檀香气,是更空疏、更漫散的气息,像浮在戈壁上空千年的云气,你张口去吸,只尝到一缕淡,淡里裹着说不清的空——那是没被人烟染过的空,没被车马扰过的空,是晨光刚漫过砾石时,拂过眉梢的那缕空。

去年冬至,我去了河西的戈壁,不是为寻雅丹地貌的奇绝,是为找一片能望穿天地的荒滩。领路的是个六十来岁的老牧民,姓马,脸上刻着风沙凿出的纹路,衣襟总沾着沙粒,说话时带着戈壁的干燥气。他说:“你要找的那片‘风蚀滩’,早没人去了,连野骆驼都不愿在那儿歇脚,就剩风在那儿打旋儿。”我递他一壶刚煮好的茯茶,搪瓷壶烫得他指尖蜷了蜷,他接过去抿了一口,说:“那地方啊,连影子都飘得慢,正午的日头悬在头顶,把人照得透亮,却连个能躲荫的石头都找不着。”

我们骑着骆驼往戈壁深处走,路是没被蹄印压实的沙路,驼蹄陷进沙里,每走一步都带起细碎的沙雾。戈壁越走越阔,砾石从一开始零星的白,变成后来连片的灰,风裹着沙粒吹过来,带着点冷,把马老汉的羊皮袄吹得鼓鼓的。走了约莫四个时辰,马老汉突然勒住驼绳,指着前面一片空旷的滩涂:“到了。”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望过去,只看见一片无边无际的砾石滩,灰扑扑的,风一吹,沙粒在砾石间滚,像给大地铺了层流动的灰纱。马老汉跳下来,踩着砾石往滩中央走,我也跟着跳下驼背,砾石硌得鞋底发疼,像踩在碎玻璃上。走到滩涂中央,马老汉停下来,说:“就这儿,你站着看,能看见天和地粘在一块儿。”

我在砾石上站定,抬头往上看,天是淡得几乎透明的蓝,没有一丝云,像被水洗过的玻璃,亮得让人睁不开眼。低头往下看,砾石滩平得像块石板,一直往远处铺,直到和天连在一起,分不清哪里是天,哪里是地。马老汉坐在一块大砾石上,掏出烟袋锅,填上烟丝点燃,烟圈在空气里慢慢散,像被虚廓吸走的棉絮。“你看这虚廓,连个边都找不着,像把整个戈壁都装在里头。”马老汉的声音很轻,像怕惊走风,“我年轻时,跟着爹来这儿赶骆驼,走迷了路,在这儿待了两天,看天看地看久了,倒忘了自己是谁。”

我没说话,只是盯着天地相接的地方看,看久了,觉得自己在慢慢变轻,像要飘起来,融进这片虚廓里。风从砾石上吹过,带着“呜呜”的响,远处的沙棘在风里晃,枝桠光秃秃的,像插在地上的枯笔。突然,我看见一只鹰从天边飞过来,翅膀展开,像一片黑纸,慢慢划过淡蓝的天,最后变成一个小黑点,消失在虚廓里。“这鹰啊,是想飞出戈壁呢。”马老汉笑着说,烟袋锅在手里转了圈,“可戈壁太大,虚廓太空,再能飞的鹰,也飞不出这无边无际的空。”

我们在滩涂待了约莫三个时辰,太阳往西斜了些,天的颜色变成了淡紫,像掺了点墨的颜料。马老汉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沙粒,说:“该回去了,晚了戈壁会降温,冻得人骨头疼。”我也站起来,回头看了眼那片砾石滩,风还在吹,沙粒还在滚,像从没变过。走的时候,我把一块彩色的戈壁石埋在砾石下,想着下次来,还能找到这个地方,还能再站在这里,看虚廓把自己裹在里面。

从河西戈壁回来后,我总爱往空的地方去。有次在藏北的草原,我找到一片没被牧群踏过的草甸,草很矮,黄灿灿的,像给大地铺了层金毯。草甸中央有个小水洼,水很清,能看见天上的云在水里飘,像水里也藏着一片虚廓。

我坐在水洼边,看着云在水里飘,风从草甸上吹过,带着点草香,远处的雪山在阳光下闪着光,像嵌在虚廓里的白玉。有个藏族老阿妈牵着牦牛从草甸边走过,看见我坐在水洼边,就停下来,用不太流利的汉语说:“姑娘,你在看什么?”我说:“我在看云,看水里的云。”老阿妈笑了,说:“水里的云是天上的影子,天上的云是虚廓的影子,虚廓里藏着所有的影子。”

老阿妈说,她年轻时,常带着牦牛来这片草甸,躺在草上看天,看云慢慢飘,看虚廓把草原裹在里面,觉得自己像草里的一颗露珠,随时都会融进虚廓里。后来,她的儿子去了城里,她还是习惯来这儿,看天,看云,看虚廓,像在等儿子回来。

我坐在水洼边,听老阿妈讲故事,风从草甸上吹过,带着点暖,远处的夕阳把草甸染成了橙红,像给草甸铺了层金。我突然觉得,这片草甸也是虚廓的一部分——是矮矮的黄草,是清清的水洼,是老阿妈手里的牦牛绳,是连声音都淡了的静。我在草甸待了很久,直到太阳落山,暮色漫过草原,把那些黄草、水洼、老阿妈的影子都染成了灰黑色,我才跟老阿妈道别,慢慢离开。

今年谷雨,我去了浙西的竹海,不是为看春笋冒尖的景致,是为找一条能通到山顶的竹径。向导是个二十来岁的姑娘,姓林,头上戴着竹编的斗笠,身上穿着蓝布衫,说话带着竹子的清香气。她说:“你要找的那道‘云栖径’,早少有人走了,竹叶落得能没过脚踝,连采药的人都很少往那儿去。”我问她:“为什么少有人走呢?”林姑娘递给我一杯竹叶茶,茶香很淡,她说:“以前这竹径是去山顶寺庙的路,后来寺庙塌了,没人走了,竹叶就慢慢积起来了。”

第二天一早,我跟着林姑娘往竹海深处走。路是被竹叶覆盖的石板路,竹叶踩在脚下“沙沙”响,像走在厚厚的地毯上。竹海很密,竹子长得比屋顶还高,枝叶交错着,把天遮得只剩零星的光,像撒在绿布上的碎银。走了约莫两个钟头,林姑娘突然停住脚,说:“到了,再往上走,就是山顶的空坪了。”

我往前一看,一道窄窄的竹径通向山顶,山顶的空坪光秃秃的,只有几块大石头,站在空坪上,能看见远处的山在云雾里飘,像浮在虚廓里的小岛。“你看,从这儿能看见云从竹海里冒出来,像从虚廓里钻出来的棉絮。”林姑娘指着远处的云雾说,“我奶奶说,这山顶的虚廓最灵,对着它许愿,能实现。”

我走到空坪边,看着云雾慢慢飘,风从竹海里吹过,带着竹叶的清香,远处的鸟在竹林里叫,声音很轻,像怕惊到虚廓。我想起河西的戈壁,想起藏北的草原,突然觉得,虚廓就是这片山顶空坪——是飘着的云雾,是交错的竹枝,是空坪上的石头,是连声音都轻了的静。它不管山下的世界多热闹,不管庄稼多绿,不管人来人往多匆忙,就只是安安静静地待在那儿,像一个被遗忘的梦。